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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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圣严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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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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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微笑》第三部分绝处逢生
日本武家文化的形成,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都深受宋代禅宗文化的影响,尤以镰仓时代新兴佛教的禅宗文化,对于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启发很大。日本的武士是一种特殊阶级,他们不是军人,毋宁说是一种职业。他们受命保护其主人,讲求绝对的忠实与服从,生死不二毫无异心,这实在是源于禅宗训练禅众的方法。如今,“武士道”已成为日本历史的陈迹,往后,亦不希望再有人仅用禅的方法手段,而忽略了禅的目的——在于智慧的开发。
古来禅师们锻炼禅的修行者:第一,要求绝对的服从师父的指导;第二,要求绝对的相信修行的方法;第三,要求绝对相信自己有悟道的可能。
禅的训练,不讲逻辑,不讲道理。一进禅堂,便被告诫:“摆下你的一切,色身交与常住,性命付与龙天。堂师说,生姜是树上长的,皂荚是地下结的,你不得发问,不可怀疑。”
日本的武士道就是以这种方式来训练武士,要求他们绝对忠于自己的主人及职责,只顾达成任务,不问是非曲直,更不求名闻利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竭尽所能,保护他们的主人。
武士接受任务之后,没有旁顾的余地,不想今天以前的事,不想今天以后的事,也不想这桩事以外的另一桩事。后来日本军阀在做军事训练的时候,据说也曾用过这种不人道及非理性的方法。比如在操演时,前边虽有悬崖峭壁,士兵正步走到悬崖边,长官没有下令立定或向左右转,士兵得继续走下去,虽然再跨出一步,便会掉下去粉身碎骨地惨死,也不可考虑或畏惧。这是为训练士兵,在作战时,要置生死于度外,不会临阵脱逃,或是违抗军令,成为一个赤胆忠心的标准军人。而这样严格冷峻的训练过程,是源于禅师锻炼弟子的方法,使日本的武士们富有禅的勇往直前、专注不二、诚信不移的精神,也成为日本人感到骄傲的民族性了。所以日本人把武馆称作“道场”,将剑术称为“剑道”,茶艺名为“茶道”,插花技艺号称“花道”,多少均与专注及诚信的禅法,扯上一些关系。
修行要有信心,信心自会产生勇气,有勇气就有担当;禅就是要有担当,不只是心向往之的空愿,而是相信自己能担当,并且真正地一肩承当;要有“舍我其谁”的气魄,荷担起住持三宝、弘法利生的如来家业,要将所有振兴佛法的责任,所有苦难众生的问题,一肩挑起来。
一个有心学禅的人,一旦进入修行的过程中,正像病人住进医院,要与医师密切合作,接受劝告。而禅众更要绝对相信禅师的指导,不论他用什么方法,即使是无理的折磨,你都要接受。有的师父要徒弟把煤炭洗白,将石卵煨烂,徒弟虽然纳闷,最好还是照着指示去做。常识中的煤炭是洗不白的,石卵是煨不烂的,但在禅的训练中,师父的指示,一定有他的道理。
经得起师父泼辣、反常地磨炼的人,始能成为禅法的传承者,这种受磨炼的能耐,本身就可把一个常人塑成了大器。相传张良遇黄石公,因有圯下纳履之试,知为孺子可教。今学禅的人之中,又能有几人已成熟到可以叫他洗黑炭及煨石卵的程度?也许有个把人一边洗一边嘀咕:炭怎么可能洗白?什么时候会白?是不是师父有毛病?那个老头老糊涂了?不然就是有虐待狂,否则怎会叫我洗炭?也许师父要磨炼我、考验我的意志力吧?东想西想的,揣摩师父的用意,怀疑正在用以修行的方法。像这样的人,洗上一百年,炭也永远不会白。不过,洗炭是有道理的,五祖弘忍教六祖惠能舂米,惠能既能把米舂熟,我们自然也能把炭洗白。若你只管洗炭,一心三忌地洗,不要间断地洗,心无二念地洗;什么时候把炭洗白?不管它,一直洗下去,洗到师父来看你,虽然,炭没有洗白,你的心已被洗白了;此时,师父和徒弟看到的已是白炭,即使旁人看到的还是黑炭,那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这种洗炭的耐心与决心,就是禅修的信念与专注不二的用功法。
如宋儒张横渠所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又如地藏菩萨的大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及:“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必须踏实地去做。如果只是嘴巴念念,那只是鹦鹉学语,不是打从自己心坎里发出来的话,这样的学发菩萨愿只是种种善根而已,不能产生实际的力量,那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自信。
希望求得信心的坚定,须从修行的体验中获取。禅的修行,要在无路中找出路来,在无可奈何之际,坚持勇往直前的信心,如此,必然会绝处逢生。中国有句话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疑无路,是怀疑没有路,这种绝境还不够绝,要到没有路了,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上有泰山压顶,下临万丈悬崖,这时你怎么办?中国历史上的楚霸王项羽用兵,渡河之后,以破釜沉舟,激励士气,提起军心,勇往直前,义无反顾。这种大将军才有的作略,对自己对部下具有充分的信心,如此做的目的,是志在必得。也唯有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际,仍然往前迈进,才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奇迹,出现不同寻常的境界,这叫做“绝处逢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探龙宫,岂得骊珠?同样地,顾惜身命者,哪得开悟?
禅宗公案里,类此绝处逢生的例子很多。试举数则如后:
(一)马祖道一(公元七○九—七八八年)接水潦和尚:水潦和尚参问马祖:“如何是西来意?”马祖乃当胸蹋倒水潦,水潦大悟,起来抚掌,呵呵大笑云:“大奇!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便识得根源去。”水潦后来住山开法,示众有云:“自从一吃马蹋,直至如今笑不休。”
(二)黄檗希运接临济义玄(公元?—八六七年):义玄初在黄檗,随众参侍,时堂中第一座,勉令问话,义玄乃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黄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义玄遂辞黄檗至大愚处,据实相告,不知过在何处?大愚说:“黄檗怎么老婆,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义玄便于言下大悟。
(三)睦州道明(公元七八○—八七七年)接云门文偃(公元八六四—九四九年):睦州才见文偃来,便闭却门,文偃把门,睦州问:“谁?”文偃云:“某甲。”睦州问:“做什么?”文偃云:“己事未明,乞师指示。”睦州开门,一见便闭却,文偃如是连三日扣门,至第三日,睦州开门,文偃乃拶入,睦州便擒住曰:“道!道!”文偃拟议,睦州便推出曰:“秦时辕铄钻。”遂掩门,损文偃一足,因此忍痛作声,忽然大悟。
(四)船子德诚接夹山善会(公元八○五—八八一年):善会参访德诚禅师,德诚问善会住什么寺?何处学得来?又云:“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速道!速道!”善会拟开口,德诚便以篙撞在水中,善会因而大悟。船子当下弃舟而逝,莫知所终。
(五)汾阳善昭(公元九四七—一○二四年)接慈明楚圆(公元九八六—一○三九年):楚圆初参善昭,经二年未许入室,每见必骂诟,或毁诋诸方,及有所训,皆流俗鄙事。一日楚圆向善昭诉苦:“自至法席已再夏,不蒙指示,但增世俗尘劳念,岁月飘忽,己事不明,失出家之利。”言未卒,善昭熟视骂曰:“是恶知识,敢裨贩我!”怒举杖逐之。楚圆拟伸救,善昭掩其口,乃大悟曰:“是知临济,道寻常情。”
余如大慧宗杲(公元一○八九—一一六三年)经常用竹篦考问学者,经常用棒杖逼打学者。目的是逼令学者起疑情,闷出疑团而猝然豁破,便是见性,乃至彻悟。但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打骂。应机施教,对症下药,应用之妙,则在明师的手段了。正如破釜沉舟的用兵方法,乃是大将名将的作略。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七日农禅寺禅坐会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