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圆满法

拈花微笑

  • 作者: 圣严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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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微笑》第三部分拈花微笑
人生在世,结交朋友能得知己,任用属下终成心腹,彼此共事而有默契,如此,凡事皆能心领而神会的话,一定可以得心应手,无往不利。生死不渝地互相信赖,非语言文字所能沟通;血泪交融的体验,刻骨铭心的感受,亦非语言所能形容。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唯有过来人,才能够体会这些无法透过语言来表达的心境和感受。
做父母的比较容易知道孩子们的需要,孩子们却不容易知道父母的苦心;圣贤可理解一般大众的苦难,而凡夫却不知道圣贤的胸襟是什么。中国古代的圣君贤相,洞察民间疾苦,只要有一人遇到不幸,就觉得是他们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儒家“亲亲而仁民”的理论根据便在于此;对于自己的骨肉、自己的族类,如手足同体,如唇齿相依,如枝叶同根,共荣辱,同命运。这都是由于高瞻远瞩,体验深切,方能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体感。“自古圣贤都寂寞”,正因为普通人对他们的心胸莫测高深,故以为寂寞;其实他们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既与天下人同忧戚、共喜乐,怎么会寂寞!
《维摩经•文殊师利问疾品》,文殊菩萨问维摩诘居士:“你害了什么病,怎么会害病的?”
维摩诘说:“一切众生,从痴生爱,故生了病。众生既害了病,所以我也害病;如果一切众生的病痊愈了,我的病也就好了。为什么呢?因为菩萨是为了众生而入生死,如果众生得离病苦,菩萨自然无病。”
诸佛菩萨,能与众生的心相通,众生却无法知道诸佛菩萨究竟对众生做了些什么?唯有有了相等体验的人们,始能互相了解,而且只要一扬眉、一瞬目等的小动作为暗示,就代表了全部的感受,完成了彼此的沟通。这便称为“以心印心”,心与心相应了;否则,彼此无法对流,仅是单向通行罢了。
—、拈花微笑的故事
依据禅史资料,宋以前未见“拈花微笑”的记载,宋代智昭的《人天眼目》第五《宗门杂录》中,记述王荆公在翰苑,读到此项记载是出于《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此经为历来《大藏经》所未收,亦为各种经录所未载。传说日本天台宗的圆仁慈觉大师,于唐末之际,来华留学,曾将此经抄回日本,秘藏于某寺经函,三百年后,复现于人间,但已为蠹鱼侵蚀,并有脱页之处。现已被收入日本编印的《卍续藏•补遗》编中,并且有两种译本,一是一卷,一是两卷,均未见其译者是何人。两卷本的破损很多,对于付法的叙述,比较简单。一卷本的,颇为完整,而且两见“拈花”的描述,现在以语体文把它节译介绍如下:
释迦世尊在进入大般涅槃之前的不久,有一天在灵惊山顶,对百万人天及诸比丘宣说:“不久我就要入涅槃了,诸位想要问法的,就快点随你所想知的问题问罢。”
大众静默地坐着。
大众之中,娑婆世界之主的大梵天王,即以千叶妙法莲金光明大婆罗花,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奉献佛陀,退后顶礼,并且请示释尊:“世尊成佛以来,五十年间,种种说法教示,化度了一切根机的各类众生。如果尚有最上的大法未说,恳请世尊为我等及将来修菩萨行者,以及欲修佛道的凡夫众生,敷演宣说。”说毕此语,大梵天王即将他自己的身体,化作庄严宝座,请如来坐。
释尊受此莲花,坐此宝座,无言无说,但向法会大众,拈起莲花。此时与会的百万人天及比丘众,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来的动作,是在表示什么。唯有长老摩诃迦叶,知道释尊所示,即是无上法门,所以破颜微笑,从座而起,合掌正立,默然无语。释尊便向大众宣示:“这就对了。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总持任持,凡夫成佛,第一义谛,今方付嘱,摩诃迦叶。”又说:“如今,如来快将灭度了,诸比丘们,都可依止摩诃迦叶,入大乘门,修行佛道。”
这段经文,记述佛将入灭,鼓励弟子们问法,结果由于大梵天王献花请法,引出了释尊给摩诃迦叶付嘱无上大法的佛事。此一大法,不属于语言表达的范围,故名为“教外别传”。只有修证到了实相无相的人,始能领会。释尊为报大梵天王请示最上的大法,即将大梵天王刚刚奉献的莲花拈在手上,意思是说:尽虚空遍法界,有哪一样不是在说最上的大法呢?实相无相,亦无不相,无特定的某法是实相,亦可说每一法都未离实相。所以不必另外去找,连你刚才献给如来的莲花,何尝不就是最上的大法?于是拈起花来给大家看。可惜,百万人天及诸比丘之中,除了摩诃迦叶,无有一人,能够体会佛所示意。只有摩诃迦叶,已证实相,已知佛意,所以破颜微笑,合掌正立,默然无语。表示既与佛心相印,说话已是多余。因而受到释尊的认可,承认他已传承了佛的无上心法,那个无上心法的名称,叫做“正法眼藏,涅槃妙心”。正法的眼目藏于此,寂静的智慧亦存于此。后来中国禅宗所说的“西来意”,便是指的西天二十八祖,代代相承的这个无言之教。既是以这不用言教的“涅槃妙心”为修证的宗旨,后代祖师相传,称为密付密受。此所谓密,不是秘密不许人知,而是不为未得开悟实相或佛性的人所知;唯悟者与悟者之间,相通相知。
二、拈花微笑是宋朝以来的传说
释尊付法于摩诃迦叶之说,最早出现于《大般涅槃经》卷二,四十卷本及三十六卷本,均有同样的记述:当释尊宣布了即将入灭的消息之后,比丘们颇为惊惶,不知在佛灭之后,应当依止何人,继续修持梵行,甚至要求,跟随释尊一同入灭。释尊因而说了如下的一段话:“诸位比丘,你们不应作如是语,我今所有的无上正法,全般付嘱摩诃迦叶。如来灭后,摩诃迦叶当为你们作大依止,犹如如来为诸众生作大依止。”
摩诃迦叶在释尊的诸大弟子之中,苦行第一,年高德劭,最为持重,也最受大众的尊敬,佛在入灭前,将若干尚未离欲的弟子,交代由摩诃迦叶照顾,乃是常情常理。佛灭火化之后,大家为了争夺佛的肉身舍利的骨灰,几乎引起战斗,摩诃迦叶则不以拥有释尊的肉身舍利为大事,他的大事乃是集合当时尚在人间的释尊及门弟子,把各人所听到过的佛的教示,集体集成统一性的释尊遗教,称为法身舍利。就此伟大的贡献而言,摩诃迦叶受佛付嘱,传佛心印的说法,便可信其为事实。至于说,唯有摩诃迦叶一人,传得释尊的无上正法,由于摩诃迦叶拥护佛法,而又流传佛法的事实,也是说得通的。
因此,释尊临要涅槃之前,付法传衣给摩诃迦叶的事,禅宗典籍,都是承认的。至于考察佛陀入灭之时,摩诃迦叶并不在会,何以在《涅槃经》中,记载了传授无上正法给摩诃迦叶之说?宋朝的明教大师契嵩,在其所著《传法正宗记》卷一,解释为:“以佛说法的先后而知,先说《法华》,后说《涅槃》,摩诃迦叶出席了法华胜会,而未见于涅槃胜会,付法之事,当在佛说此两部大经之中间。”另外,契嵩对于拈花微笑之说,则谓:“未始见其所出,吾虽稍取,亦不敢认为那就是事实,因为其他有关诸书,开端必列七佛相承,独此无之。”他是不敢采信有此拈花微笑的史实,则很明显。
不管如何,这则故事非常动人,因为它很有禅的风貌,而且是人人都能懂得和接受的。所以一经传出,便受到了普遍的欢迎。
实则,默然不语,而又胜过千言万语的例子,在《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已见过了文殊菩萨说:“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不二法门。”文殊再问维摩诘的意见,维摩诘的反应是“默然无语”。此与在《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所见,摩诃迦叶对释尊拈花示众的反应,也是“默然无语”,有雷同处;所不同的是加上了微笑的表情,更显得平易近人,既使人觉得高深莫测,又觉得就是那位天天见面的隔壁阿叔一样亲切。
三、拈花微笑是禅宗常见的公案
中国禅宗,受《维摩经》的影响很深,对于《楞伽经》、《金刚经》,也极重视。《维摩经》的“默然无语”、《楞伽经》的“无门为门”、《金刚经》的“无法可说”,都表示了无言之教,才是最上大法。
现在举四则类似的公案,用供参考。
(一)神会挨骂:《六祖坛经》记载,有一天六祖大师向大众说:“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得吗?”神会站出来说:“是诸佛的本源,神会的佛性。”六祖说:“向你说无名无字,你怎唤作本源佛性?”(二)踢到净瓶:一日百丈对华林及鸿山灵佑两人,指着地上盛水用的净瓶说:“不得唤作净瓶,汝唤作什么?”华林云:“不可唤作木挨也。”百丈又问鸿山,鸿山举脚,踢倒了净瓶,便出去。百丈便谓:“华林首座,输给灵佑了。”(三)新罗僧挨打:一日晚上,德山上堂,谓大众:“今晚不得问话,问话者三十拄杖。”时有僧出,方礼拜,德山便打。僧问:“我又没问话,和尚为什么打我?”德山反问:“你是哪里人?”僧说:“新罗人。”德山便说:“你未上船时,就已打你三十拄杖了。”
(四)俱胝竖指:凡有人向俱胝参问,俱胝唯竖一指相示,他有一名童子为侍者,外人问他:“俱胝和尚说什么法?”童子也竖起一指作答。俱胝闻见,便以利刀,斩断其指,童子痛号而去,俱胝忽喊:“童子。”童子回首看,又见俱胝竖起一指,童子忽然领悟。
以上四则公案,同示无言之教,所见各不相同。神会不会,所以多嘴;新罗僧自以为懂了,其实仍未领会;童子悟及,宗旨既不在言,亦不在指;鸿山已知,别说言语多余,连净瓶这个形象,也是碍手碍脚的东西,意在言外,更在物外。
有一次,我去访问一个家庭,正好遇到那家的长女在夫家受了委屈,回娘家来,泪眼婆娑地向父母诉苦,全家人都好言劝慰她,她还是哭泣不止。不多久,她的丈夫也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岳父母请了安,并朝着她微笑,她便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跟着丈夫回去了。在一旁的少女,是她的小妹,当她姐姐走后,便将小嘴一翘,嗯了一声说道:“大姐真是好贱!这样严重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丫头,你还小,你不懂的,这叫做无言胜有言,尽在不言中,他们两人已经没有事了。”她们的母亲说。
这段小故事中,母亲不必再问大女儿,已知小夫妻俩没有事了。年轻的太太不必要求丈夫解释,已知问题解决了。只有那个小妹,是一只呆头鹅,因为她不是过来人,也不是当事人。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够与家人、朋友及其他乃至不相识的人之间,只要用心注意,就会发现,常有许多默契同感之处。未必一定是老友之间,才有所谓灵犀一点通的心电交感;凡是有同样需求、同样学养和有过同类体验的人,就会觉得彼此间心灵的距离好近。
准此而言,禅者的悟境,虽不是人人可得而经验的,人与人之间,乃至人与众生之间,由大而小,由著而微,总会有若干相通、相共、相同的事情和经验状况吧?所谓同舟共济,我们同居地球、同吸空气、同饮食、同取暖、同求生、同畏死,算一算,相同的地方太多了。民胞物与,以及同体大悲的心怀,为什么就体验不到呢?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四日农禅寺禅坐会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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