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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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圣严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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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大
佛陀出现人间的原因,是为救济众生出离生死的苦海。此从佛陀的传记中,可以看到,佛陀尚在少年王子时代,由于出游四门,在王城的四个门外,见到了人间的生、老、病、死等四种形态,警悟到凡是生而为人的,不论贫富贵贱,无一能够例外。因此发心出家修道,以期开悟脱离生死的方法,用来救济众生。后来,及佛将要入灭之前,在其《遗教经》中,仍谆谆告诫他的弟子们:「当念无常之火,烧诸世间。」应当精勤修诸善法,又恳切叮咛:「早求解脱」此「没在生、老、病、死大海」中的假名之身。另于《杂阿含经》卷二二也说:佛以正直、平等、寂默、法想、惭愧、正念、智慧、正见等八法,称为出离生死丛林的妙乘。
「生死」一词,在梵文称为萨摩沙罗(samsāra),意为生死相续。即是死于此而又生于彼,再死于彼而复生于此,在天、人、阿修罗、傍生、鬼、地狱的六道之中,往返生死,永无尽期。若以一生的生命而言,对于许多人尚不一定构成「苦海」的联想;为求生存,固然有辛苦,生存的事实,却不一定经常在苦痛之中。人人虽都有病苦的经验,但是经常抱病的人,毕竟是少数;人人虽都有衰老的可能,却有不少人在未老之时便死了;也有人是晚年健康,返老还童,无病无痛,最后无疾而终的。
可是,若人对生命体验到无法作主的最极处──生不知因何理由而生?活着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而活?临死之时,又不能自由选择时间;不论对这世间是充满了眷恋,或满心的忧怨,于生死之间仍不能自主,总免不了是一桩最大的遗憾。如果已经信了三世流转、六道轮回之说,则知「生」是业力所牵,死则受业果所引,虽然贪生怕死,却必须生了又死,死了又生。不愿生的环境,却非生不可,不愿死的时间,又非死不可;不希望遇到的事,常常遇到,希望遇到的事,偏偏求之不得。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自己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一点,亦无济于事。这便是每一个众生的生死行程,彷佛一条前无开始、后无终点的历史长流,所以称之为「苦海」。
生死的另一个同义名词,称为「生灭」。生死是指众生在一期的或一个段落的出现和消失;生灭则是每一现象的局部,乃至全部的发生和消失。可知,生灭涵盖了生死,生死不出于生灭的范围。因此,六道轮回,称为生死流转;解脱轮回之苦,称为出离生死苦海。佛世的比丘及比丘尼,凡是证到阿罗汉的果位之时,都被称为「诸漏已尽,生死已了,所作已办,不受后有」的圣者。佛法的基础原则,称为「苦集灭道」的四圣谛,若不知四谛法,永不出生死,若能畏生死的「苦」果,必须先断造业的「集」因,并且修行八正「道」,始有消「灭」这生死苦果的可能。可见四谛中的「苦集」二谛,便是生死法,「灭道」二谛,是解脱法。生死的形成,起于十二因缘;十二因缘不出生死的范围,而且贯串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此无始以来的三世关系,即是「苦集」二谛的周而复始。
现在将三世因果、十二因缘、与「苦集」二谛的关系列表如下。(表见下页)
十二因缘法,又名「十二缘起法」,即是以十二种因素过程的连结循环,而起生死的现象。此在《杂阿含经》卷一二第二九九经有云:「佛告比丘:缘起法者,非我(佛)所作,亦非余人作。然彼如来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来自觉此法,成等正觉,为诸众生,分别演说,开发显示,所谓『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谓缘『无明』『行』,乃至纯大苦聚集;『无明』灭故『行』灭,乃至纯大苦聚灭。」(《大正藏》卷二.八五页中)若要详释这段经文,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简略地说,佛未创造十二因缘,任何人或者上帝,均无能创造;佛之成为大觉世尊,只是自己觉悟到了十二因缘,所以要给一切众生开示显明十二因缘的道理。由于十二因缘的依次顺缘,如「无明」缘「行」,结果有「生」与「老死」的循环不已,称为「纯大苦聚集」;「集」是过去世的「无明」缘「行」,以及现在世的「爱、取、有」;「大苦」是现在世的「识」、「名色」、「六入」、「触」、「受」,以及未来世的「生」及「老死」,因果交替,便成了无边的苦海。只要灭除了无始的「无明」,便可依次灭除「行」,乃至亦灭除「生」与「老死」的现象,称「纯大苦聚灭」。如何灭苦,端靠修行八正道。这是根本佛法所说的「生死流转」及「生死还灭」的精义所在。
十二缘起中第二项的「行」,即是因无明烦恼而起身、口、意的三类行为动作,由此行为动作,即造种种业,由于造了业因,即会受到果报,此即形成生死的连续不已。可是,身、口、意的三类行为动作,既是行动,便非恒有,不过是一时的暂现,所以是无常的。十二因缘的活动是起灭无常的,由十二因缘形成的生死现象,当然也是起灭无常的,因此,若能由起灭而成不起不灭,便是超脱生死苦海的涅盘(寂灭)境界了。故在《大般涅盘经》卷下,佛告诸比丘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接着又说:「汝等当知,一切诸行,皆悉无常,我今虽是金刚之体,亦复不免无常所迁。生死之中,极为可畏,汝等宜应勤行精进,速求离此生死火坑,此则是我最后教也。」(《大正藏》卷一.二○四页下)前面的四句,称为〈诸行无常偈〉,又名为〈雪山偈〉。意思是:依因缘所生的诸种现象,都不能逃出无常的律则,就是成佛之后的释迦世尊,虽证金刚不坏的法体,他的由父母(因缘)所生的肉体,也无从超出无常变迁乃至死亡的界限,若不速求出离生死,那就太可怕了。
因此,生死界中的任何现象,既然都从因缘而有起灭,故被统一称为「生灭法」。不过,佛法虽以生灭法概括心、身、世界的一切现象,生死的主体和主人,乃是心法。《俱舍论》及《中观论》详释生灭义,《大乘起信论》直明生灭心,目的都是为了有助于众生达成不生不灭的出离生死。小乘圣者,为了脱生死,求取出离三界;大乘圣者,则但求心得自在,便是出离了生死苦海。
中国的禅宗祖师们,修行的目的,在于明见佛性,四祖道信在其〈入道安心要方便门〉中说:「见佛性者,永离生死,名出世人。」又说:「悟佛性者,名菩萨人。」(《大正藏》卷八五.一二八九页上)道信大师常用《维摩经》为证,《维摩经》卷中〈文殊问疾品〉所说大乘菩萨对于生死所持的态度是:「在于生死,不为污行;住于涅盘,不永灭度;是菩萨行,非凡夫行。」(《大正藏》卷一四.五四五页中)又于〈佛道品〉中说:「虽知无起灭,示彼故有生。」「或示老病死,成就诸群生。」(《大正藏》卷一四.五四九─五五○页上),唐代的禅宗大师,多用《维摩经》,四祖、五祖、六祖、永嘉等,均极重视《维摩经》;禅宗自称是顿悟法门,华严宗也将禅宗及其所依的《维摩经》,判为顿教。顿教大乘对于生死的态度,侧重于心出三界,悟后不受烦恼所染,便是了生脱死;如有所执,虽求出离,反堕生死。此如五祖弘忍大师的〈修心要论〉中说:「世间迷人,不解此(真心)理,于无明心中,多涉艰辛,广修相善,望得解脱,乃归生死。」(《大正藏》卷四八.三七八页下)马祖道一禅师也说:「一念妄心,即是三界生死根本;但无一念,即除生死根本。」(《马祖语录》、《卍续藏》卷一一九.八一一页)亡名的〈息心铭〉也说:「心想若灭,生死长绝。」(《景德传灯录》卷三○)
马祖的弟子大珠慧海禅师,更明白地为禅者指出了何为生死业,又何为解脱道:「求大涅盘是生死业,舍垢取净是生死业,有得有证是生死业,不脱对治门是生死业。」至于如何而得解脱生死?他说:「本自无缚,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无等等。」(《景德传灯录》卷六)对于生死的现象是不必介意的,对于生死中的现象之执着取舍,才是堕于生死苦海的根本。若能心得自在,离贪、离瞋、离无明烦恼,虽住生死界,实同出生死。此一思想,取自六祖惠能大师的《六祖坛经.定慧品》所言:「如《净名(维摩)经》云: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着。」便是最好的禅修方法,也是最上乘的解脱生死之道。
既以无取无舍为解脱生死的妙法,解脱之后,生死即不存在;既无生死可见,当然也就无畏于生死,而示现生死,以度生死界中的众生了。这是顿教大乘的立场,也是伟大禅者的态度。无怪乎有人问马祖的弟子南泉普愿大师:「和尚您老人家百年(死)后,向什么处去呢?」南泉答:「山下做一头水牯牛去。」(《景德传灯录》卷八)他答得非常自然。对于一位已经解脱了的禅师来说,生死已不存在,众生的类别也不存在,生到山下做水牯牛,与生在王家做王子,没有什么两样,只要因缘要他示现,他便随类应化;释迦世尊在因地行菩萨道时,不也常做种种禽兽、虫鱼而行救济的吗?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凡夫而言,生死的确太苦。佛法是解脱生死的大法,信佛学佛,读经闻法,而于生死不关痛痒,也未想到解脱生死的话,必须生大惭愧!犹如既入金刚宝山,仅捡了一些随处都有的土块顽石而归,岂非愚痴到了极点。所以,佛陀既是为了解脱众生生死的大事,而出现于此世界,我们的历代祖师们,也无一不兢兢业业于此生死的大事上努力用功的。在《六祖坛经》中,即有两位弟子提到「生死事大」的问题,而来参见惠能大师。
一位本为神秀大师的弟子,名叫志诚,因在秀大师处修学了九年,不得契悟。为了他的「生死事大」请能大师慈悲,给他重新开示指导。(《大正藏》卷四八.三五八页中)
另一位是原来修学天台宗的止观法门,并于《维摩经》而悟佛心宗,为了求得明师的印证,而去访问六祖惠能大师的永嘉玄觉大师。其初见能大师,不先行礼,只是绕行能大师三匝,振动锡杖而立。能大师便诃斥他:「大德自何方来?生大我慢!」
觉大师回答:「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能大师说:「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
觉大师回答:「体即无生,了本无速。」
能大师赞道:「如是如是。」
觉大师这才具备威仪,向能大师礼拜。能大师又赞他:「甚得无生之意。」(《大正藏》卷四八.三五七页下)
他在曹溪见了能大师之后,写了一篇在中国禅宗史上几乎与《六祖坛经》并美的〈证道歌〉,歌中两次陈述了他对「生死大事」的看法,可以用来对照着理解:「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自从认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关。」
「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
(此两段均见于《大正藏》卷四八.三九六页上)
这两段歌词,说明了玄觉大师在未见能大师之前,到处寻师访道,是为了解决生死大事;当他见了能大师之后,方知那些事与解脱生死的大事是毫不相关的。为什么呢?因为不悟「无生」,即在生死之中,顿悟了能大师所示的「无生」、「无速」的法门之后,方知唯有实证无生,才真了生脱死;既已了脱生死,于荣于辱,尚有何喜何忧呢?此所谓「无生」,即是《六祖坛经.定慧品》所说的:「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更起邪见,一切尘劳妄想,从此而生。」心不随境、不执着、不攀缘,虽非无境,而是心常离境,便得无生,便得解脱,即从生死获得解脱,便是无生无灭,便是「生灭灭已」的大涅盘了;此时已无空间的存在,也无时间的感受,无常迅速的事,当然也不存在,所以称为「无速」。
古代的禅者,例如永嘉玄觉大师可为代表,他在未悟之前,心中老有「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的念头在逼着他精进用功,悟后才知道着相的修行用功,与解脱生死,了不相关。可是请初学的人,不要以为开悟不用修行,更不可以为修行与解脱生死无关。
正因为生死的感受强烈,光阴迅速消逝的体验迫切,才会及时努力,时时精勤,如救燃眉。也只有生死心切或关切生死大事的人,方有可能从名利物欲的耽恋和声色货利的追逐中,撤出一条脚来,拨出一些时间来从事佛法的修持。否则,打坐是为修身,看经是为益智,行善是为福报,礼拜持诵是为现世生活的逢凶化吉。这些均与佛法的了悟及解脱生死,没有关系,但他们仍是信仰佛教的人,也从佛法得到了利益。不过正信发心学佛的人,应该要有与生死相关的动机才好。所以修净土法门的人,当以命终往生净土为目标;学禅的人,当以生死自在为要务。至于如何一步一步地修学,一步一步地走出生死的牢狱,那就要看各人的善根深浅及努力程度而定了。且用如下的三个层次,叙述学佛者的心态及其方向:
一、生比死更重要
中国的儒家,根据《易经.系辞》上所说「生生之谓易」,故以为后之生者,由于前生,阴阳转变,万物恒生,即是易理。《礼记.月令》有谓:「季春之月,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又在《礼记.乐记》中有谓:「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儒家的古圣先贤,将自然界的现象,称为阳阴转变或阴阳交泰。生之又生,变变不已,称为「易」,「易」和「生」字同义。应用到人生问题,也不出阴阳的变易。故称天地之大德曰「生」,自然界以阳气为生之根源,故称为「生气」,自然界以阴气为主力,故《易经》以坤卦为恒常,谓:「后得主而有常。」阴阳和合,则有五常。所谓五常,即人伦的常行,例如: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乃是人的不变的义务和责任。从这一些根据来看儒家所谓的「生生」,是从自然现象推演成人生现象的一套思想,人虽有别于自然,却仍不出乎自然的规则。因此而论及精神界,便称为「道」,《易经.系辞》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也就是超出于阴阳转变的物质范围之外的,叫作「道」。
现象界的一切,无非是物质范围的阳阴转变,这实在是非常含蓄的唯物思想。对现象界的生命,抱有生生不息的希望,明知人的身体都会死亡,由于不知死后尚有精神的个别存在,也未知有个别生死的轮回之事,以及生死长流之苦,便把生生不息的功能移转递交给后代的子孙,以求安慰死后的空虚和无奈,因此而有孟子唱出「无后代」为三种不孝的最大问题。这种观点,仍与自然界的物种功能之延续相同。
道家的思想,本与儒家同根。老子以天地从「道」而生,道有「大」、「逝」、「远」、「反」的涵义,故此道以「自然」为依归,自然是先天地而生的,我们的现象界则是由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此虽见到物质界的原始为一、为道、为自然,万物以负阴抱阳和合而生,若能归真返璞,仍与自然合而消失于自然界,并没有个别的精神问题的存在。后来发展为长生久视的方术,也说养此物质的身体,而得长生不死,亦不出「唯物观」或「自然论」的阶层。
正由于人间的圣贤有此种看法,人间的普通人接触佛法之后,仍以求取现世生活中的实际利益为主。记得于本年(一九八六)初以九十五岁高龄圆寂的广钦长老住世之际,传说他有神通,每天都有成百成千的人去拜见他;他虽恒以「老实多念阿弥陀佛」劝人,去拜见他的人们,多半的兴趣则是想听听关于自己的运道,或者求取他的〈大悲咒〉水,有病治病,无病消灾免难、开智慧、增健康。来我们农禅寺的人,多半也是由于现实生活中有了困扰,来念佛、来打坐、来听佛法,因此而使他们得到身心的纾解,从无可奈何中,重新振作起来。我在美国写的第一篇劝人打坐的文章──〈坐禅的功能〉,也是从身心的调和、健康、长寿、愉快等现实的利益为着眼。追求现实生活的利益,是人之常情,如果见到初来佛寺求帮助的,不先指给他「生的希望」,便以「死的恐惧」来吓唬他或教训他,那是非常不智的。
事实上,儒家的《易经》及道家的《老子》,固然重视生,而将死亡及消失称为「变易」,称为「逝」、称为「反」,只是避用死亡之名,并非没有死亡之实。正像今天的日本及台湾,有许多大楼没有第四层,将第四层跳称为第五楼,虽免用了发音与「死」相同的「四」字,而四楼仍是四楼一样。佛教亦不例外,经中处处说「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明明是讲的缘生缘灭观,可是在单独使用之时,只称「缘生论」或「缘起观」,而不称「死论」与「缘灭观」。因为生起与死灭,都是现象的动作,既是动的,称为缘生、缘起,更加相宜。佛法在世间,也以给人类指出正确的生活态度与清净的生活方式为目标;如能做到生活的态度正确,生活的方式清净,便是自利利他的修行者,便可能减少乃至解脱烦恼的困扰,也就是走着出离生死的菩提大道了。
二、急求出离生死
有一种人,心量狭小,性格偏激,一旦由于各种因素使他们厌倦世间生活,便有急求出离生死的倾向。有一种人,自信不足,对世间烦恼的诱惑,无法摆脱,一旦接触到佛法,便有即生修成解脱道的意愿。有一种人,似是而非地知道一些佛法,认为学佛必求成道,修禅必得开悟,若不成道、不开悟,即等于盲人夜行;若在生前不能了脱生死,便等于冤枉来到人间一趟,因为死后不知何往?所以急求悟道。此在佛陀出世之前,已有终生修行的外道;在佛出世之后,有阿兰若处住的比丘。在中国有「穷则独善其身」的隐逸之士;在西方的天主教会史上,也有终生修道的所谓「圣者」。这正证明了人类之中,有一类人的心向,是偏于急求出离而独自修行的。
在中国早期的禅者,类如西域的阿兰若比丘,或被称为瑜伽士的苦行僧,他们远离人间,过着离群索居、精苦独修的生活。释迦时代,也允许这种形态的比丘们,去过阿兰若处住的生活,住处虽不同于一般的人间比丘,仍要求他们每半个月,集合就近的比丘们,举行说戒并检讨各自的修行生活。此与完全的与人隔离还是不同,目的是藉大众之力,来督策并纠正各自的修行生活。佛世的绝对多数的比丘,是合群而居于精舍的人间比丘,过团体生活,起居有次序,行止有定处,作息有定时。
到了中国禅宗,四祖、五祖、六祖的座下的常随弟子,经常都有道俗五百人或六、七百人。马祖道一门下的入室弟子,有一百三十九人,各为宗主;大慧宗杲门下,传其法而被列入世谱者九十余人,传佛心印者不知其数,这些都是从师徒之间的机教相应中获得的成就,不是各别独居自修而见的局面。例如,大慧有一次以五十三人,令其悟入者十三位;宗杲的老师,圆悟克勤,在金山于一夜之间使十八人有省。即在佛世,从大小乘经中所见,由单独修行禅定而悟入佛之知见的例子并不多;倒是在大众中,闻佛说法,听佛开示,而得法眼净,悟佛知见的例子,相当普遍。所以在《维摩经》卷上〈弟子品〉说到,维摩诘长者责斥舍利弗在林间树下「宴坐」(默坐冥想)的修行方式,不是标准的上乘法门。
可是,人间既然存在着这一类根性的众生,佛也未便禁止他们。虽然释迦世尊于成道之后,明示他的成道,不是由于六年的雪山苦修,但他曾经有过六年的苦修,也是事实。所以,不论南方佛教或北方佛教,在北方佛教中,又不论是显、是密,迄今为止,仍有掩关修行、洞窟修行、住山林间修行、以特定的山区为界的修行等方式。
中国佛教的「掩关」或通称「闭关」的方式,未见于古代的记载,乃是近代的风气,可能是受了西藏喇嘛教所用长期的洞窟修行或秘密修行的影响,例如,密教的四加行以及某些法门,必须付出相当长的时间,反复地持诵、礼拜、观想等,方能成就。
这在佛世,也有例子,即是每年夏季三个月的雨安居,比丘们在三个月中有所成就;经过三个月定期安居的修行,的确有不少人因此悟道的,后人称为「克证」。日本的禅宗将冬期的禅修,称为「腊八克期摄心」;中国近代的禅净双修者,则以禅期或净七,称为「克期取证」。不过,这是团体生活的定期修行,与长期的个别修行,而且以了脱生死为期者,大不相同。
三、生死直下承当
有一次我在农禅寺的念佛会中开示念佛法门,鼓励莲友们发愿往生净土,若不愿往生净土,又无自主生死的能力,那是不安全的,也是不切实际的。第二天的下午,即有一位居士表示相当困惑地问我:「师父,我坐禅,我也念佛,许多年来,精进不懈,就是没有想到求生西方净土,那可怎么办?」
我问她:「你死了准备去何处?」
她答:「我愿生生世世生为男身,出家度众生,因为众生好苦。」
我说:「你已能生死自主吗?」
她说:「不能,所以请示师父。」
嗣后我告诉她,佛法本有「难行道」及「易行道」的两大流,求生西方净土,是易行的殊胜方便;通常的大乘菩萨道,乃是难行能行、难忍能忍的难行道。诸佛发愿,首以利济众生为要务,不以自求出离为先着,所谓自己未度先度人,乃是菩萨初发心。此义并非是指不学无方空喊度生的口号,乃是修一切行、学一切法,皆是为了度人的方便,先舍自私的自我中心,而努力从事于一切的修学方便。这种人正同阿弥陀佛于因地中发四十八愿,以成就国土、成熟众生。所以但能信心具足、愿心坚固、福慧兼修、定心不摇,念佛心是佛,何必求生西方净土?能在人间努力于人间净土的建设,更近乎佛陀出世化世的本怀。
大隐隐于市井,小隐隐于山林,等于说虽不能自主生死,至少要在信心、愿心、定力坚固之时,始可修行难行的菩萨道;也等于说菩萨的果位愈高,愈能随类摄化,随机应赴,乃至入于无间地狱,犹如居于三禅天境。至于尚未具足信愿定力的人,又如何做到生死直下承当的程度?
这对于初心学佛的人,确是一个大问题。因此,许多初学佛者,一进佛门,便朝着急求出离的方向走。其中有一辈人,特别是欧美人士,既不愿以类似求生天国的他力救济来念佛求生西方净土,又无法从自力修行的禅法,速疾开悟。所以常常有学生问我:「未学佛前不知生死可畏,学佛之后,又觉得生死不易解脱,虽然努力修行,彻悟仍遥遥无期,总不能叫我搁下家庭事业和工作,用全时间、全生命来用功吧?纵然如此做,又有谁能保证我一定会彻悟?如在未彻悟前,我已死了,我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我常用佛经中的比喻来安慰他们:佛陀也曾被弟子问过这样的问题,佛陀说:「不要害怕,你看见过树吗?如果用绳索将一棵树从小就向西面拉,长大后它是朝向西面的;砍伐时不论吹着什么方向的风,乃至是从西方临面吹来,这棵树倒下的方向,一定还是朝向西面的。」这是说,用功重在平时的努力方向,不必担心死后的去处;平时修行,信愿具足,就不愁死后随业堕落。众生的毛病是重果不重因,菩萨则重因不重果;修行的本身就是目的,不须担心未来的结果如何!
若用禅的立场来看,可以抄一则六祖的嗣孙石头希迁的公案如下:
一日,有僧来问希迁大师:「如何是解脱?」
希迁反问:「谁缚汝?」
僧又问:「如何生净土?」
希迁再反问:「谁垢汝?」
僧更问:「如何证涅盘?」
希迁仍反问:「谁将生死与汝?」(《景德传灯录》卷一四)
这也就是说,本来无缚、无垢、无生死,何必要追求解脱、净土、涅盘呢?自心不受外境所困扰,便是解脱;不被贪瞋等烦恼所染,便是净土;不恋生死不畏生死,虽在生死即同涅盘。若能面对任何境界,不起取舍欣厌之心,就是解脱自在。如果仍有解脱道可修,仍有净土可生,仍有生死可了,便在坚固的执着之中,岂有真正的自在解脱?
再如六祖的弟子永嘉玄觉大师,对于修行人是否应该退避人间而栖隐山谷的观点,也发表了相反的意见:「若未识(悟)道而先居山者,但见其山,必忘其道;若未居山而先识(悟)道者,但见其道,必忘其山。忘山则道性怡神,忘道则山形眩目。是以见道忘山者,人间亦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又说:「以含灵而辨悲,即想念而明智,智生则法应圆照,离境何以观悲?」又说:「智圆则喧寂同观,悲大则怨亲普救。……若知物我冥一,彼此无非道场。……若能慕寂于喧,市廛无非宴坐,征违纳顺,怨债由来善友矣。」(《永嘉集》劝友人书第九〈大师答朗禅师书〉,《大正藏》卷四八.三九四页)这可以代表正统禅宗的正确观点。
一般人光晓得精进办道和努力用功的意思,是指礼拜、持诵、打坐参禅和阅读三藏教典。若有一时做了与日常生活有关的事,或与信众接触服务的事,便以为荒芜了道业、懒散了用功,这是大错特错的知见。
从修行的态度而言,可分作四个层次:1.为己而成己,2.为人而成己,3.为人而成人,4.成人不为人。
第一个层次是纯自私的,纵有所成,不会大成。第二个层次是为了助人,所以先充实自己,这是一般人的通途;不过,若抱着未成佛前不度众生的态度,他将落于第一个层次去了。第三个层次,不为自己的利益及果位着想,只是尽其所有与尽其所能地助人度人,比如,吃喝不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乃为有了力气可去助人度人;读书、学习、营事、弘化,不考虑个人的兴趣及需要,不为自己的功德福慧,但有众生急需什么,他便全力以赴;他没有属于自己的事物,全心只为度众生。第四个层次是已得无生法忍的大菩萨,固然不为自己求成佛,也不为众生离生死,不休不息,随时随处,随类应化,度一切众生,心中亦未见有一众生已度、当度、未度。
我们初学佛法的人,应以第二层次为基础,第三层次为实践的依准,否则,不落于自私自利,便会以「为人成己」作借口,仍落于自私自利的层次。比如说,为了度人,所以先度自己,结果他是只顾自己修道,不管他人死活的自私鬼!自私鬼而能了脱生死,没有这样的道理。
如能以第三个层次为依准,为了成就他人,在成就他人的过程中,必已成就了自己,俗称「教学相长」。我有一位中国学生,大学毕业之后,即在一间中学教书,每次见我,都说好累,教书累,为了准备新开的课程更累。学校见他认真谨慎,没有人开的课程,就让他去试试,他从未想到要学那许多与他兴趣毫不相关的东西,结果他为了把书教好,他都学会了。另一个美国的女士,最近告诉我,她把工作辞掉了。问她原因,她说:「第一,工作的性质与兴趣不合;第二,工作环境中不能让我发现新事物,学不到新东西。」问她:「什么是你的兴趣?什么是你想学的新东西?」她想了一想,却无法给我具体的答案。这两个例子中,第一位没有考虑自己,只知道工作的需要,所以学到很多新东西。第二位老是想着自己的利益,结果失去了工作。究竟是哪一位更切实际,更可取法呢?当然你尽可以同情第二位,不过,你是在修行态度的第一个层次中了。
我在台湾农禅寺主持的禅七,由于报名的人数多、录取的人数少,有几位居士为了把名额让给他人,所以始终不报名,但是愿意担任厨房饮食的护七工作。结果,我发现护七人员所得的法益,不一定比打七人员所得的少。如有一位家境不错的女居士,在厨房里护了一次禅七之后,便对农禅寺开始做多方面的热心护持,我问她:「在厨房里得到了什么利益?」她说:「什么也没有。只是觉得有那么多真心修行的人,吃了我亲手炊煮烹调的饮食,就有说不出来的欢喜,我不会修行,恰能有机会来帮修行人的忙,实在太高兴了。」
另有不只一位、两位乃至更多的居士,报名禅七以前,已向我直接或间接地要求让他们参加。进入禅七期中,也知全力以赴地用功,第一次未能有所发明,第二度再来,仍旧全力以赴地用功。结果,他们便带着怀疑乃至失望的心态离开,再也不回来了。从间接的关系中,知道他们或去学密、或去学道、或已放弃了修行的路子。为什么?只为他们没有追求到他们心目中的悟境。
以上两个相反的例子,第一个是正确的修行态度。六祖砍柴舂米;庞居士父女编制竹篓;香严芟除草木;百丈家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大安在沩山座下当典座(厨头);雪峯在德山当饭头;仰山、雪窦当知客;洞山做香灯;大慧任侍者等,都是现成的例子。第二个例子,乃是修行人的大忌,求悟心切,反而更增一重心障,岂得悟境现前。以有所得心求悟,纵然出现相似悟境,那是与我见、我慢相应的魔境,绝非真悟。永嘉大师的〈证道歌〉早就说过:「舍妄心,取真理,取舍之心成巧伪;学人不了用修行,深成认贼将为子。」
曾有一位新出家的弟子,哭泣着对我说:「我发觉我没有道心,求师父开示。」
我便说:「很好,你已很有道心,安心修行吧。」
他又说:「我烦恼很重,业障好深,觉得不是出家的根器。」
我安慰他说:「你的烦恼已在减轻,你的业障已经变浅,你正应当出家修行。」
又曾有一位弟子向我求忏悔:「师父啊!我看到大家好会修行,我就是不会修行。每天白吃、白喝信施的供养,罪过好大,怎么办?」
我告诉他:「大家会不会修行,与你不相干,我证明你是正在修行;能够以出家的僧相,接受信施的供养,就是大功德。只要使自己尽力而为,并且量力而为就好。」
如果还要问我:「是什么道理?」
老僧告诉你:「《六祖坛经》不是说过吗:『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不论多大的过失,直下承当,便成无过。生死大事,亦复如此,虽有生死而能不恋生死、不惧生死、直下承当,便成自在于生死之间的大解脱人了。案:本题曾于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九日在农禅寺禅坐会讲出,并由台湾大学池仲芸同学整理成稿,之后我到纽约静养中就原题另写了这篇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