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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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圣严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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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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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微笑》第三部分最上一层楼
——禅宗戒定慧的三个层次
如众所周知,禅宗是不历阶次的顿悟法门,六祖惠能大师,称之为最上乘。禅门修行,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所以深受一千三百年以来的中国人所服膺,近数十年来则亦受到欧美社会的欢迎。
在讲正题之前,先介绍一则故事。根据《百喻经》卷一记述,过去有位愚痴的富翁,到朋友家访问时,见到那位朋友府上有座三层楼的建筑物,高旷壮丽,气派非常;特别至第三层楼,俯瞰四方,感到视野广阔,风景明媚。他在羡慕之余,便招来工匠,在他自家的地上,建造楼房;但是他命令工匠,不准先建造第一层及第二层,他要的只是最上面的一层楼。世上有许多聪明人,投机取巧,走捷径、求顿悟,也可用这则故事里的主人翁来比喻。
在讲禅宗的戒定慧之前,先将世间的道德律配上戒定慧的三原则,说明如下:
(一)身不做害人之事,口不出损人之言,是戒的范围;洁身如玉,诚信不欺,是戒的精神。
(二)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是定的范围;颜回三月不违仁,柳下惠坐怀不乱,是定的精神。
(三)先觉觉后觉,后觉觉不觉,是慧的范围;轻生死而重仁义,为全体大众的利益而牺牲奉献出个别的自己,是慧的精神。
佛法所讲的戒定慧,即以一般的通常佛法而言,亦各分为三个不同的层面:
(一)戒有三等:1一般凡夫遵守的“别解脱戒”,如五戒乃至比丘、比丘尼戒及菩萨戒。2已经修成禅定者,在定中自然守持的“定共戒”。3已经证得了圣果者,自然永不作恶,名为“道共戒”。
(二)定有三等:1凡夫外道所得的“世间定”,2小乘圣者所得的“出世间定”,3大乘禅者所得的“最上乘定”。
(三)慧即智慧,依《楞伽经》,亦分三等:1世间智,2出世间智,3出世间上上智。
戒定慧三学,都是由浅至深,由方便至究竟,各有三个层次。可是,最低层次是最高层次的基础,到了最高层次,必已含有各低层次的内容。若从低层次的立场看,戒定慧三者,虽如鼎三足,有联合的整体作用,但却可以个别独立,分头修持。若从高层次的立场看,虽有戒定慧三种不同的名称和功能,却是三位一体,三者之中,任举其一,即可同时得到三者全部功用。
根据《六祖坛经》及《景德传灯录》两书所见的资料,禅宗对于戒定慧的看法,也可分作三个层次:一、大乘法门,二、顿悟法门,三、最上乘法。现在我试作介绍如下:
一、大乘法门的戒定慧
禅宗在五祖之后,神秀在中国北方,惠能在中国南方各自代表一种禅风。
北方的神秀禅师,受朝廷的尊敬供养,自则天武后、王公以下的京师士庶,向他礼谒膜拜的人,日有万计。唐中宗向他执弟子礼,并对人说:“神秀禅师,身长八尺,庞眉秀目,威德巍巍,乃是王霸之器。”因此,他的弟子之中,即有人以此门第的身价自傲,并对南方的惠能禅师,有所不屑的评议了,比如有人说:“南方有个不识字的惠能禅师,也在弘扬禅法,真不知道他有什么能耐!”
此种讥评,传到了神秀耳中,觉得他的门下太无礼了,便纠正大家的观念说:“惠能禅师已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法门,我也自知不如,否则,五祖弘忍大师,岂会轻易地将衣法传给了他呢?我自恨不能远去亲近,由于虚受国家恩典,住于京师的玉泉寺。倒希望你们不要老是留在我的跟前,如能前往曹溪,向惠能禅师参学,必有收获。”
因此,神秀派了一位聪明多智的弟子,名叫志诚,为神秀到曹溪去听惠能说法。志诚到了曹溪,向六祖禀明了来意,并叙述了神秀教人修行的方法。六祖便问:“我听说,你的师父神秀,以戒定慧法,教示学者,告诉我,他对戒定慧的修持方法是怎么说的?”
志诚回答:“秀大师说:‘诸恶莫作名为戒,众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未知和尚您老人家是以何法教诲学人?”
神秀所教的戒定慧,属于佛法中的基础法,是大乘的共通法,是从《七佛通诫偈》的转用;过去七佛,都曾说过一个偈子,用以教导众生,那便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由此可知,神秀的禅法,是用过去七佛以来的通佛法,作为基础的。
至于惠能大师的法门,当然要优胜于一般法。因此开示志诚:“你师父所说的戒定慧,实在不可思议。不过,我所见的戒定慧,与此有别。”
志诚问:“戒定慧,是佛法的三无漏学,只有一种,岂会别有不同?”
惠能大师说:“你师父说的戒定慧,是接引大乘人的;至于我说的戒定慧,是接引最上乘人的。”
为什么惠能大师是接引最上乘人呢?因为他说:“我所说的法,常不离自性,若离自性,即是离体,离体说法,便是说的有相法,而使自性常迷。”
南宗禅是无相法门,《金刚经》宣说无相法门,《六祖坛经》的敦煌本,有“无相忏悔”、“无相三皈依戒”、“无相灭罪颂”、“在家修行无相颂”等,可知惠能大师处理任何问题,都依自性,而不取法相。神秀是教人依相修行,渐渐完成,最多只接引大乘根器的人;唯有像惠能那样,教人离相修行,方能不假方便,顿见自性,所以专接最上乘人。
现在神秀大师所见的戒定慧的内容,说明如下:
(一)诸恶莫作名为戒
要求戒行清净,是佛教徒自我约束的基本原则。戒行可因身份而有在家出家之别,出家戒也有大小之分与男女之异,所以不持戒即名为恶行的标准,便有宽严轻重的不同。此处所说的“诸恶莫作”,应当解作:凡是做了障碍成佛的事或与无明相应的事,都是作恶,都是戒行不清净;而从凡夫以至圣位菩萨,均宜防止烦恼无明的生起,称为持戒。而且要像神秀禅师所说:“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只要惹上一点烦恼的尘埃,便成破戒。
小乘戒,重于身口二业的行为,大乘戒则更重视心意的趣向,只要一念与烦恼心的贪欲、瞋忿、邪见相应,便算戒行不清净,更何况形诸于身口二业的实际恶行。所以六祖赞叹神秀之说可接引大乘,可惜后世的狂徒,连神秀的要求都未摸清,竟大言不惭地以最上乘人的根器自居,而轻忽形式斋戒。
(二)众善奉行名为慧行善的标准,可浅可深,可大可小。若据大乘菩萨行的要求,持五戒,行十善,乃圣比丘戒,均非善行。也就是说,做一个守法重纪的人,乃是公民应有的本分事;独善其身而仅无害于人者,岂能算是善行?
菩萨行,以利益众生为先决条件,做一切事,修一切法,若不能利益众生,也不为利益众生,便不能称为菩萨的善行。可见,一切的人天善法,乃至小乘的出世善法,只是方便的浅善小善。唯大乘菩萨的纯粹利他或救济众生,才是真正的深善大善。所以修行大乘法门的人,自凡夫以至成佛,一言一行,无一念不是为了利益众生,若为利己,岂名大乘?
利济众生,是基于慈悲心的流露,真正的慈悲,必从真实的净慧产生。慈悲的利他行,和智慧的抉择力,如车之有两轮,如鸟之有双翼。没有智慧为引导的慈悲行,会有所偏差,甚至产生相反的效果;盲目的爱心,不能算是慈悲。
智慧的功能,对于自己是断除烦恼,空去执著;对于众生是随机摄化,有教无类。因此,能断一分烦恼我执,便显现一分智慧,多显现一分智慧,便增长一分救济众生的能力。神秀大师说,能够奉行一切善行,名为慧者,应该是大菩萨的大慈悲行,普通凡夫,甚至不能明白善恶的界限,岂能做到“众善奉行”。
(三)自净其意名为定
从根本佛教或原始佛教的观点而言,心、意、识三者不可分。识是意的分别作用,心是意的出发处,也是意的归属处。《七佛通诫偈》的“自净其意”,实有净诸烦恼无明而成正等正觉(佛)的意思。
若由大乘佛教的观点而言,心分真妄二义,真心是清净的如来藏心,或称为佛心,或称为真如;妄心是烦恼无明,或贪欲、或瞋忿、或愚昧,皆是妄心。真心由破无明而显现,妄心通过意识而活动。所以若就大乘说:“自净其意”,只是净其意识的活动。
意识中止活动,也有不同的等级,暂时的、较久的、永恒的,情况不一。
一时一刻的心中不起坏念头,不动歪脑筋,不算意清净。一时间心中宁静,不杂不乱,住于一念,这是修定得力的现象。止于一念,而将时间缩短、空间扩大,这是粗浅的定境;止于一念,而失却时空的感受,这是深细的定境。心念顿断,自我中心顿失,这是进入灭受想定(超出三界生死范围)的解脱境界了。
依大乘的唯识观点而言,第六意识转成妙观察智,便是意清净。又依天台宗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净位,断见思二惑(身见、边见、邪见、戒取见、戒禁取见,为见惑;贪、瞋、痴、慢、疑,为思惑),已与小乘教及大乘通教的佛果相等。也就是说,若得意净,不论大乘小乘的立场,都已承认是位阶圣域的人了。可知,要得“自净其意”,谈何容易!
这种观念,在禅宗,也不是神秀的发明,四祖道信大师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门》,早就说过:“常观攀缘、觉观、妄识、思想、杂念、乱心不起,即得麁(粗)住。若得住心,更无缘虑,即随分寂定,亦得随分息诸烦恼。”这是讲修定的初步方法,便是从意念上,用观行、止乱心、得住心(习定者所得定境,分作九阶,称为九住心:安住、摄住、解住、转住、伏住、息住、灭住、性住、持住),住心的功用渐增,定力渐强,意识的烦恼,也就渐渐熄灭了。
四祖道信之后,也不仅神秀一人弘扬《七佛通诫偈》,牛头系的鸟窠道林禅师,也因白居易问他:“如何是佛法大意?”而答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居易本想从道林禅师口中得到一些高深的禅意,结果颇觉失望,而谓:“三岁孩儿也懂得这个道理。”道林禅师说:“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白居易听了,始觉满意,作礼致谢。
以神秀与道林等人为代表,弘扬的禅法,是与一般的大乘法门相通的,所以惠能说,神秀接引大乘。
二、顿悟入门的戒定慧
依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八的记载,六祖惠能大师,曾有少年弟子神会,向他请示:“戒为何物?定从何修?慧因何处起?”
惠能大师的回答是:“定则定其心,将戒戒其行,性中常慧照。”此与《六祖坛经》所见的解释不同,与一般所讲三学的次第也不同。此处有心可定,有行可戒,有慧照于性中,故与神秀的见解,不相上下,与《六祖坛经》的角度,则颇异趣。
《六祖坛经》中玄策禅师所见的定,既非有心、亦非无心,若亦不见有无之心,才是大定。若有心可定,有定可入,即非大定。
六祖自己也由于智常禅师问三乘法,而以有相与无相为依准,说有四乘差别之法:“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治相、一无所得,名最上乘。”
有相之法,最多是大乘。唯有离相,始为最上乘的禅法。他既以有心、有行、有慧,答神会禅师,当然未离大乘的范围。可是,他先说定、次说戒、后说慧,便不同于一般的通佛法,应该引入顿悟的初门方便。
以定定心,为首要的修行条件,只要在定上得了力,便不愁戒行不净。实际上,戒律除了根本的“杀、盗、淫、妄”四大原则是不可动摇的之外,其他条文曾有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争论。所以百丈怀海大师,创建丛林规制时,对于印度传到中国的大小乘的戒律细则,并不重视,唯立僧堂坐禅,树法堂表法。这也就是顿悟法门的特色之一。
三、最上乘法的戒定慧
南宗禅之异于北宗禅的特色,是在于不先修戒定,着重于智慧即是大定;也不以为由定发慧,以及先慧后定之说为正确,凡是有出入的,有心可用的禅定,不论小乘大乘,都不能为惠能大师所取。
南宗禅的宗旨,是令修行者直接从般若行修起,六祖惠能说:“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又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无往亦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又说,“从一般若,生八万四千智慧。”他所主张最妙的修行方法,便是一行三昧,一行三昧的修法,便是:“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著。”“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这种三昧,乃是定慧不二、即定即慧的般若行。他说:“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
其实从《六祖坛经》的内容来衡量,惠能大师是以慧为定、定在慧中的,所以主张不离日常生活的行住坐卧,行一直心,自利利他,作大修行,毋须“住静观心”,毋须先求入定,故名为顿,故名为最上乘。
因此,惠能大师对于戒定慧三学的定义是:“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碍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若能不于境上生心,也就是当我们面对现实的环境时,能够不为环境的顺逆好坏所牵累和影响,清楚地面对现实的环境,而又能够不受所动。那是因为心已能够做到六祖所说“无念”、“无相”、“无住”的程度,即已见到清净无染的自性,此自性,即是心体,名为“心地”。此心的自性,虽然“无念”、“无相”、“无住”,却能生起广度众生的功用,所以叫做“心地”。
“心地”清净无染,亦无是非,即是无染无非,便是戒行清净,称为自性戒,即是三类戒中的“道共戒”。“心地”离一切境,得大自在,无碍解脱,此系智慧的功用,称为自性慧;自性慧中,兼有自利的根本智,及利他的后得智。此即《楞伽经》所说的“出世间上上智”。“心地”不于境上起执著,不着有无、染净、生灭、来去、增减等相,所以即是离诸乱相的自性定,也是六祖所说的“最上乘”定。
毫无疑问,惠能大师所指示的,是让大家直登最上一层楼,他教人勿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第一层楼或第二层楼里面,要把整座的三层楼房,给自己充分使用;既然拥有整座的楼房,当然具足了整座楼房的财产和功能。
顿悟的禅法,即是如此,它是最上乘,是明净的心地,清净的自性。用顿悟法门,开悟清净的自性,自然显现之后,心同阳春白雪,不染纤尘,当然已不受三乘的戒定慧所限止。如果是一个没有实际修证功夫的人,心中尚充塞着我贪、我瞋、我痴、我慢、我疑等的烦恼,而竟自以为是:守持自性戒,已得自性定,已见自性慧,那就变成以作恶为持戒、以散乱为禅定、以愚痴为智慧了!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四日农禅寺禅坐会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