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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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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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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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气凌云
下面是讲学问之道,除了知识以外,要注意气节的培养。气节是人格的中心。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这是说一个人中心思想的养成。这个问题,也是我们讨论过的,佛家、儒家都主张做人要做到无我,这无我是对个人道德修养而言。处理事情则要有我,要有正确的意志思想,用现代话说,便是主义的中心思想。“三军可夺帅也”,古代作战,如果把对方主帅抓住了,三军失去了领导人,就整个崩溃了。对人而言,“匹夫不可夺志也”,任何一个人真有气节,立定了志向,怎么样也不会动摇。我们看到抗战时,许多朋友,为国家牺牲,很多人值得钦佩的,他们可歌可泣、有气节的事太多了,无论受到怎样的折磨,始终志向不屈,气节不变,就是说个人的思想与意志,是很难征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西方人对于思想、文化侵略的严重,还不大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每一个国家对于这一点都懂了,在战略上先侵夺对方的意志,先把敌人的思想意志变更。在人类文化的战争史上来说,到这几十年来,他们才真正懂得运用这个道理。拿中国历史来说,我们中国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经过好几次的外族入侵,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外来的民族结果都被我们的文化所同化,就因为文化力量的伟大。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全世界的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站不起来,唯有中国经过好几次的大亡国,但永远打不垮,永远站得起来,理由在什么地方?我答复他说,关键在一个很简单的名词“统一”,文化的统一,思想、文字的统一。现代的欧洲,和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一样,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也不统一。我们中国言语,到现在也还没有统一过,广东话、福建话,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汉文化统一以后,不但是整个中国,即使整个亚洲,包括日本、东南亚各国,都是中国文字。最近东南亚曾经先后想改,不用中国字,结果没有办法,改不了。越南在变,变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马来西亚也在变,有从那里回来的学生告诉我,他们把“窓”(窗)字变成“”,去掉中间的两点,但学生还是写“窓”字,老师就说那是以前的窓,现在新来的不必要中间的两点,新式的不用那两个螺丝钉了,可是学生说字典上窗还是有螺丝钉。据说这一类的趣事很多,所以统一的文化非常重要。因此文化不能亡,不能挖根。我们有些国人,自己去做文化挖根的工作,这是自取灭亡的事情。
因此孔子讲到个人“匹夫不可夺志也”的志节,表现于日常生活上的情形: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
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这是孔子描画出的子路。如果现在遇见子路这样的人,是很有味道的;有侠气,讲话直,有点像《三国演义》中的张飞、《水浒传》中的李逵,没什么心机,宋江想打一个鬼主意,就往往被李逵叫开了。孔子弟子中,子路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当然,子路有学问,他并不像张飞、李逵的粗鲁,但个性豪迈,慷慨尚义。孔子说他,穿着破旧的袍子,与富贵中人穿了皮袍的—大陆北方冬季严寒,非穿皮袍不可,至少穿羊皮,高级的穿狐皮,貂皮、灰鼠,相当贵的—站在一起。“而不耻者”,他没有自卑感,丝毫不觉得不如别人,这种气魄不容易养成。通常穿一件蹩脚的衣服,到一个豪华的场所,心理上立即会觉得自己扁了。这就要有真正学问的气度,即使穿一件破香港衫,到一个华丽的地方,和那些西装笔挺的人站在一起,内心中能真正的满不在乎,不觉得人家富贵自己穷,实在要有真正的修养。孔子说这种气度,这种修养,只有子路做到。如孟子所说“说大人则藐之”,见到了不起的人,也看得很平凡,很普通。下面孔子引用《诗经•邶风•雄雉章》中两句诗称赞子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也告诉我们为什么子路能够做到,凭四个字“不忮不求”。“不求”,大家都知道,你官大,我不想做官;你钱多,我并不以为钱是了不起的东西,我并没有觉得穷是悲哀,对你无所求嘛!
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你地位高,有钱,但你是人,我也是人,并没有把功名富贵与贫贱之间分等,都一样看得很平淡。对人不企求、不寄希望,自己心里非常恬淡、平静。如此做人做事,“何用不臧”?哪里还行不通?有此心理,自然就气度高华。所以说培养气质,不是衣服装饰可以培养得出来的,要在内心上具有这种修养,风度、气质自然就出来了。子路听了老师用《诗经》这两句奖励他,就“终身诵之”。孔子又说他,我说你好,你就得意起来了。我讲你对,这不过是学问的过程,而学问永无止境,以此到处炫耀,你就已经不行了。因此孔子的结论: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天气冷了,所有的草木都凋零,只有松树与柏树永远是碧绿的—台湾的气候看不出来,大陆上四季分明,就看得很清楚—这是孔子的感叹。人生要在最后看结论,人要在艰难困苦中才看得到他的人格,平常看不出来。如文天祥就是一个例子,国家无事时,他是一个风流才子,谁看得出他后来竟是一个如此坚贞而正气凛然的人。所以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大风来了,所有的草都倒下去,只有山顶上有一种草,可以作药用的,台湾也可看到,名叫“独活”,在海拔很高的地方,所有草都不生长,只有这种草生长,所以叫“独活”,就是劲草,大风都吹不倒。时代的大风浪来临时,人格还是挺然不动摇,不受物质环境影响,不因社会时代不同而变动。国家一乱,就看到了忠臣,也就是孔子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三达德的重心
下面孔子说到人格修养的三个重点: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孔子告诉我们,一个人要达成完美的人格修养,重要的有三点,缺一不可。智慧,我们要注意,“知”在东方文化里并不是知识。书读得好,知识渊博,这是知识。智慧不是知识,也不是聪明。研究佛学,就看出来了。照梵文的音译,“般若”这两个字,中文来解释,相当于智慧。当时我们翻译佛学经典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其中的“波罗蜜多”、“般若”都是梵文译音。“般若”的解释是智慧,为什么不译成《金刚智慧波罗蜜多经》呢?因为中国过去翻译有“五不翻”,外文有此意义而中文无此意义的不翻,为“五不翻”中的一种。现在对外国学生上课,就常有这种情形。譬如“境界”一词,外文里就没有这个字,勉强翻成“现象”,但并不完全是境界的意义。“现象”是科学上的名词,“境界”是文学上的名词。譬如说有人常引宋代辛稼轩有名的词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就是境界,若隐若现。再说诗的境界,如“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好境界!如改作“飞机轰轰对愁眠”那是噪音不是诗了。李后主词的名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若是“月如团,红烧鸭子一大盘。”那就没有境界了。这是讲文学的境界。如把境界翻成现象,就只有“月如团,红烧鸭子一大盘”,才是现象。又如中国文字的“气”如何翻译?西方文字不同,氧气、氢气、瓦斯气,究竟用哪一种起来代表?中国字就不同了,一个“电”字,就有许多的妙用。在外文就不得了,现在外文有十几万字,真正常用的几千字而已。外文系的学生可不得了,新字一年年增加,我看照这种情形下去,七八十年以后,谁知道要增加到多少字,将来非毁弃不可。而中国只要一个“电”字就够了,发亮的是电灯,播音的是电唱机,可以烧饭的是电锅、电炉,还有电影、电视、电熨斗,只要两个一拼就成了,谁都懂。外文可不行,电灯是电灯的单字,电话是电话的单字,所以他们的物质越进步,文字越增加,增加到最后,人的脑子要爆炸的。所以现在中文翻外文,就是采音译的方法,然后加注解。我们过去的翻译,不像现在,尤其南北朝佛学进来的时候,政府组织几千个第一流的学者,在一起讨论,一个句子原文念过以后,然后负责中文的人,翻译出来,经过几千人讨论,往往为了一个字,几个月还不能解决。古人对翻译就是那么慎重,所以佛法能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现在的人学了三年英文,就中翻英、英翻中,谁知道他翻的什么东西?所以翻来覆去,我们的文化,就是这样给他们搞翻了。当时“般若”为什么不翻成“智”?因为中国人解释“智”往往与“聪明”混在一起,所谓“聪明”是头脑好,耳聪目明,反应很快就是聪明,是后天的;而智慧是先天的,不靠后天的反应,天分中本自具有的灵明,这就叫智慧。他们考虑梵文中这个字有五种意义,智慧不能完全代表出来,所以干脆不翻,音译过来成“般若”。这里孔子说的“知者不惑”的“知”,也等于佛学中智慧的“智”,而不是聪明。真正有智慧的人,什么事情一到手上,就清楚了,不会迷惑。“仁者不忧”,真正有仁心的人,不会受环境动摇,没有忧烦。“勇者不惧”,真正大勇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但真正的仁和勇,都与大智慧并存的。
圣人之道与才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这是做人做事最要注意的事。讲到这种人生的经验,孔子真是圣者,实在了不起。他说有些人可以同学,年轻做朋友蛮好,但没有办法和他同走一条道路,不一定能共事业。假如有一个事业,认为是好朋友,拉在一起做,往往后来朋友变成冤家,真不划算,如不共事业,还是好朋友,多圆满!朋友是难得,结果变成冤家,等于离婚一样,该多痛苦?所以汉光武找严子陵,而严子陵始终不干,始终和皇帝是好朋友,多舒服!如果他作了汉光武的官,最后历史的记载,两人有没有这光荣史迹,就不知道了。“可与适道,未可与立。”有些人可以共赴事业,但是没有办法共同建立一个东西,无法创业。我们经历了几十年的人生,再回过来看这节书,真感到孔子的了不起。明太祖朱元璋。最初尊孔子,反对孟子,把圣庙里孟子的牌位丢掉,说孟子没什么了不起。后来观念转变,翻开孟子一看,读到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一段,他又立即认为孟子真是圣人,恢复了孟子在圣庙的牌位。这就是说明要人生的经验多了,才体会得出圣贤之言的可贵。“可与立,未可与权。”有些人可以共同创业,但不能给他权力,无法和他共同权变。这在历史上很多故事中可以看到,有些人学问、道德都不错,作别人的高级干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错,但权力一集中到他手里,他自己会害了自己,就坏了。譬如现代史中的袁世凯,和曹操差不多,是乱世奸雄,治世未必能。如果一个人大权在手,又有道德学问的修养,把权力看成非常平淡,那就高明了。
赞元禅师与王安石
再说,由“可与共学”到“未可与权”这三句话,我们可以借用宋代蒋山赞元禅师对王安石说的话,作为更进一层的了解。王安石与赞元禅师交情犹如兄弟,一个出家当了和尚,一个作了宰相,王安石每个月都要写信给赞元,而赞元始终不打开来看。有一天王安石问他能不能学道,赞元禅师说:“你只有一个条件可以学道。但有三个障碍永远去不了,只好再等一世,来生再说学道的事吧!”王安石听了很不痛快,要他说明。他便说,你“秉气刚大,世缘深。”你的气大,又热心于人世的功名事业,成功与失败,没有绝对的把握,你心里永远不会平静,哪里能够学道呢?并且你脾气大,又容易发怒。作学问,重理解,对学道来说,是“所知障”,你有这三个大毛病,怎么可以学道?不过,不大重视名利,而且生活习惯很淡泊,很像一个苦行僧,只有这一点比较近道而已。所以说你可以先研究修道的理论,等来生再说吧!我们看了这一段对话,再研究一下王安石的一生与宋神宗时代历史上的成败得失,便可以了解孔子所说的这三句话的份量了。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孔子所引用这四句古诗,用得很妙。“唐棣”是一种植物,像栗子一样,台湾也有栗子,五月间开白色的花。这诗上说到看见唐棣开的花朵,好像是反偏在一面的情形,因此引起一时的感想,了解任何一件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有些事所以一时看不清楚,都是因为它太亲近,反而使自己受到蒙蔽,其实,道理就在你的面前,就像在你家里一样,只要多多精思,就可以知道是自家本有的。所谓“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便是此意。唐棣之花的四句诗,它包含有两个意思。第一是说前面有一朵花,真是好看,可惜偏向了一点。第二是映射偏差的过失,是由自己不注意去深思所致。做事业或做人,最容易出错的地方,就是不太注意最浅近之处和偏信最亲近的人。由人生的经验以至历史上的教训,我们便可知道,一个人的失败,整垮你的不是敌人,往往是你左右最亲信的人。也不是左右的人有意整垮你,而是他无意犯一个错误或太多的错误,结果却帮忙你拆垮了台。所以人最不容易看清楚的,是自己同室的人和最亲近的事。好像我们戴眼镜,可以看见外面的事,往往忘记了自己的眼镜,把镜片撞破了,也把眼睛伤害了。四句话连起来就是说,我们有爱好,就有偏私,有了偏私,往往就看事情不清楚,越亲近的事物越看不清楚。这要特别注意。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这是孔子的结论,他说实际上都是自己不肯用心去深思,才看不清楚。其实,最高远的道理,就是最平凡、最浅近的。我们往往把摆在面前的事情看得漫不经心,不屑去考虑,才种下失败的种子。
一般把《论语》二十篇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十篇为上论。《论语》上半部的最后一篇,也就是上论第十篇《乡党》,因为这一篇多半是记录孔子日常作人处世的态度,比较枯燥一点。事实上以现在的观点来说,也就是孔子日常生活的素描。本篇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和为人处世的一方面,等于研究孔子的一个结论,我们暂时把它保留。上论到此就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