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圆满法

光风霁月

  • 作者: 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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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风霁月

接下来是: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学而》篇中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个人一生没有人了解,虽有学问而没有发展的机会,还是不怨天、不尤人,这种修养是很难。所以君子要做到“坦荡荡”,胸襟永远是光风霁月;像春风吹拂,清爽舒适;像秋月挥洒,皎洁光华。内心要保持这样的境界,无论得意的时候或艰困的时候,都是很乐观的。但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自然的胸襟开朗,对人也没有仇怨。像包公、赵清献都做到这样的境界,这是“君子坦荡荡”。至于小人呢?“小人长戚戚”,小人心里是永远有事情的,慢慢就变成狭心症了—这是笑话,借用生理的病名,来形容心理上的病态,小人永远是蹩住的,不是觉得某人对自己不起,就是觉得这个社会不对,再不然是某件事对自己不利。我们都犯了这个毛病,有时候:“唉!这个社会没得搞的。”言外之意,我自己是了不起,而这个社会是混蛋。这也是“长戚戚”的一种心理病。心里忧愁、烦闷、痛苦。所以这两句,可以作座右铭,贴在桌旁,随时注意自励,养成坦荡荡的胸襟。

跟着就说孔子个人的君子风范: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这是弟子们记载孔子的学问修养,表达在外面的神态。第一是温和的。对任何人都亲切温和,但也很严肃,在温和中又使人不敢随便。第二是威而不猛。说到威,一般人的印象是摆起那种凶狠的架子,这样并不是威。真正的威是内心道德的修养,坦荡荡的修养到达了,就自然有威。尽管是煦和如春风,而在别人眼中,仍然是不可随便侵犯的。不猛是不凶暴。如舞台上的山大王,在锣鼓声中一下窜出来,一副凶暴的样子,那就是猛。第三是恭而安。孔子对任何事,任何人非常恭敬,也很安详;也就是既恭敬而又活泼不呆板。第三点也等于第一篇《学而》的注解。学问好的人,内心的修养表达在外面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而以孔子来作为榜样,用白话翻译过来就是有庄严的温和,有自然的威仪而并不凶狠,永远是那样安详而恭敬的神态。


泰伯第八

薄帝王而不为

《泰伯》第八这一篇,等于是第二篇《为政》的个人学问修养的引申注解。第八篇的题目《泰伯》,也就是这一篇里所记载的,孔子经常标榜的圣人—吴泰伯。

泰伯是什么人呢?我们现在说中国文化,如果严格地说应该是周代文化。是周公把过去的中国文化,集其大成;而孔子是将周公集其大成的中国文化加以整理。所以中国文化,也就是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所传承的文化总称。

讲到中国的文化历史,就联想起一本有关中国历史哲学的书,在清代是禁书,但是我们还是把它保存了下来,也许大家没有看过。贾应宠(字凫西,是明崇祯末年人)写的《木皮散客鼓词》,是用歌谣的体裁,以弹唱的方式来叙述我国历史。这本书是明末清初时期的作品,其中充满了反清复明的民族意识,也包含着高深的历史哲学意味及文学境界。讲中国的历史哲学,以朝代来计算,春秋、战国这两个时代,还是属于周朝的。周朝统治天下约八百年,汉朝约四百年,唐代约三百年,元朝八十多年。明朝约三百多年,清朝统治也两百多年。说乱世,魏晋南北朝乱了两百多年。其中历史最长的朝代,源远流长的是周朝有八百年。

民间的小说上说,姜太公八十岁遇文王。要知道周武王比姜太公只不过小几岁,当年跟周武王统一中国的都八、九十岁了。当时的文化,老成谋国,越老成经验越丰富、越稳重,和今天情形大有出入。不过这个出入不必去担心,时代在变,历史也在轮转返复,将来会恢复敬老尊贤也不一定。因为年轻人有冲劲,却没有高度智慧与经验,而老年人冲劲又太小。两人一配合就完整了,不能偏向的。小说上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老先生还摆架子,不肯出来。结果由文王推车,推了八百步推不动了,姜太公就说保佑他的子孙八百年天下。这是小说写的,但代表了一种思想。把神话的、小说的外衣剥了以后,真的思想就出来了。这是小说家和民间文学的一种手法。

周朝能统治天下长达八百年,真不简单,历史上写他祖德深厚—所谓祖德,不是迷信,而是说他祖先开始,历代培养历史的根基。要培养历史的根基,是不容易的。我们再看秦始皇统一天下,他也是祖宗好几代培养下来的。不过秦国走的路子,比不上周朝。周代一开始就走道德的路子;秦国的祖先一开始就以法治为基础。周以道德为基础,就是德治、礼治。在教育文化这一方面,秦的法治也培养了好几代,两三百年以后,才有秦始皇这个结果。周代的祖先,到周文王不是结果,到周武王统一天下才是结果。泰伯是个什么人呢?是周文王的大伯父,周武王的大伯公。周文王的祖父为大王。大王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为泰伯,次子名虞仲,第三子名季历。季历的长子就是周文王,名姬昌。大王当时看到殷商已经快完了,政治太糟糕了,有意革命。照中国古代的规矩,大王一定是传位给长子泰伯。大王就告诉泰伯好好努力,将来可以把殷商腐败的政治推翻。但是泰伯依照传统的观念,认为殷商的政治尽管败坏,而周终归是殷商的诸侯,不应该去推翻它。对于他父亲大王这个思想,在家族中为孝道,不能不听你亲的话;为天下的公道,则碍难听父亲的话;处于两难之间。泰伯于思想、见解、学问、道德,没有不好的地方,却难于接受大王的想法。

大王看到第三个儿子季历的长子—就是周文王,认为他将来会有办法,将来可以统一中国。所以大王认为,泰伯既然这样清高—他当然不能说大儿子不对,泰伯是对的,他也欣赏大儿子—只好将位子传给三子季历。古代宗法社会,有长兄在,传位给小儿子是不可以的。泰伯处在这种左右为难的状况中,知道了父亲的意思以后,于是自己逃掉了,不愿当帝王。所以后来大王传位给季历,季历死了传给周文王。一代一代都是道德的政治。后来周文王受冤枉坐牢,他并没有起来革命。到了武王的时候,才和姜太公起来革命,推翻殷商。这样几代下来,数百年间,周朝的德政已深入人心。我们古代就讲立德立功,后来佛教引用,称为功德,是功与德联合起来用。一个道德行为,使全国的人都受到恩惠—政治上的恩惠、公的恩惠、私的恩惠、加上对社会的功劳,合起来为功德。周朝就做到了这一步。

但是泰伯归隐了,逃到南方,就是后来的江苏。在古代,这些地方都是蛮荒之地,没有开发、没有文化。所以他一逃就逃到这最野蛮的地方。后来他的子孙落籍了,就是在南方的吴国。春秋战国时吴国,就是他的后代。最初是武王统一天下以后,才把泰伯这一支宗族清理出来,封为吴国。在周武王没有封他以前,泰伯连王侯都不当。以现代的话来说,为了正义,为了信仰,帝王可以不当,人格不能有损,真理的思想不能动摇,因此走掉。我们有时说“连皇帝都不想当!”那是吹牛,没有机会而已。给你当也当不好,除非在电影上、电视上,演戏当当还可以,真给你上去,不把你吓昏了,就被你弄坏了,那不行的。泰伯是真的有帝王可做而不为,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在孔子思想中最推崇这种人,并不把功名富贵放在第一位;把真理、道德放在第一位。穷死饿死,那是另外的问题,并不在乎。所以孔子最尊重的人是泰伯、伯夷、叔齐等人。这一篇开头就讲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这是引用孔子平常讲的话,当作这一篇的第一节。孔子说,如果讲人生的道德—公德,政治的道德;私德,个人的道德—像泰伯这个人,随便公私两方面的道德、修养都到了最高点。他三次推让天下,最后还是逃掉。后世的老百姓,不晓得历史上这件事。这事后来流传下来,完全靠《左传》详细的记载。而他自己帝王都不要作,当然更不会要一个虚名,让老百姓去称道他了。所以孔子特别尊重他。这也就是中国后来所讲的道家思想(我们前面曾提过,在当时是儒道不分的)。

一个人道德修养,真要做到“君子坦荡荡”,必须修养到什么程度呢?要做到“弃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将相而不为。”把皇帝的位置丢掉像丢掉破鞋子一样:为了道德,为了自己终身的信仰,人格的建立,皇帝可以不当,出将入相富贵功名可以不要。孔子所标榜的人格的修养,到了这地步,那自然会真正“坦荡荡”。也是前面提到过的,人有所求则不刚。曾子也说:“求于人者畏于人。”对人有所要求,就会怕人。如向人借钱,总是畏畏缩缩的。求是很痛苦的。所谓“人到无求品自高”。所以要做到“君子坦荡荡”,养成“弃天下如敝屣”,然后可以担当天下大任了。因为担当这个职务的时候,并不以个人当帝王将相为荣耀,硬是视为一个重任到了身上来,不能不尽心力。但隋炀帝另有一种狂妄的说法,他说:“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迫人来。”能说这种狂妄的话,自有他的气魄。这是反派的。到他自己晓得快要失败了,被困江都的时刻,对着镜子,拍拍自己的后脑:“好头颅,谁能砍之?”后来果然被老百姓杀掉了。这是反面的,不是道德的思想。但是我们引用他的话,当“谁知富贵迫人来”的时候,能不被富贵所迷惑的就是泰伯。


贵为天子而友布衣

下面是孔子说明人生修养的境界。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这一节我们要深入研究,意义包括很多。大而言之,就是政治领导哲学;小而言之,是个人的人生修养道理。恭就是恭敬。有的人天生就是态度拘谨,对人对事很恭敬;有的人生来就昂头翘首,蛮不服气的样子。有的长官对这种人的印象很坏,其实大可不必,这种态度,是他的秉赋,他内心并不一定这样。所以我们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不要随便被外在的态度左右,尽量要客观。孔子所说的恭而无礼,这个礼不是指礼貌,是指礼的精神、思想文化的内涵。所以不要认为态度上恭敬就是道德,如果有恭敬态度而没有礼的内涵则“劳”。换句话说,外型礼貌固然重要,如果内在没有礼的精神,碰到人一味的礼貌,则很辛苦、很不安详。“慎而无礼则葸”,有些人做事很谨慎,非常小心。小心固然好,过分的小心就变成无能、窝囊,什么都不敢动手了。我们土话说“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确有这种人。“勇而无礼则乱”,有些人有勇气、有冲劲,容易下决心,有事情就干了,这就是勇。如果内在没有好的修养,就容易出乱子,把事情搞坏。“直而无礼则绞”,有些人个性直率、坦白,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当长官的或当长辈的,有时候遇到这种人,实在难受,常叫你下不了台。老实说这种阳性人,心地非常好,很坦诚。但是学问上要经过磨练、修养,否则就绞,绞得太过分了就断,误了事情。这四点:恭、慎、勇、直,都是人的美德,很好的四种个性。但必须要经过文化教育来中和它,不得中和就成为偏激了,这四点也成了大毛病,并不一定对。太恭敬了,变成劳。我们中国人说:“礼多必诈”,像王莽就很多礼。太谨慎了变成窝囊。太勇敢了,容易决断,成为冲动,有时误了事情。太直了,有时不但不能成事,反而偾事。项羽的个性就是太勇太直这两个反面的缺点。清代诗人王昙说他“误读兵书负项梁”,很有道理。所以教育文化,非常重要,自己要晓得中和。懂得了这四点,就是每一个人反省自己个性的标准。

孔子接着说:“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我们中国人讲孝道,如果对于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没有感情,亲情不笃,而要他爱天下,爱国家、爱社会,那是空洞的口号,是不可能的。说他真的有爱心,他连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没有爱过,怎会爱天下、国家、社会?或者说私事不爱而爱公众,事实上没有这回事。爱天下国家,就是爱父母兄弟的发挥。所以说笃于亲者,不怕人自私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儒家讲爱是由近处逐渐向外扩充的,所以先笃于亲,然后民兴于仁。从亲亲之义出发,整个风气就是仁爱,人人都会相爱。

下面“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故旧有两个意义。过去的解释是老朋友、老前辈。像古人说的“念旧”,老朋友的交情,始终惦念他,即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韩信一饭难忘的故事,他倒楣的时候,饿得不得了,在溪边吃了一个洗衣服老太婆的饭,匆匆忙忙,没有问清姓名就走了。后来他封了王,想找这个老太婆报答,找不到,只好将千金放在水里。古人就有这个精神。汉光武当了皇帝以后,找老同学严光来叙旧;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要找年轻时和他一起种田的老朋友田兴出来,找不到就下令全国找这个人。田兴却硬不肯出来做官,只是到处在做好事。后来有人报告,一个县里,有五只老虎出来吃人,厉害得很,而有一个人把那五只老虎都打死了。朱元璋接到这封公文,知道一定是他的老朋友田兴做的好事。于是找来翰林院的进士们,都是文学修养非常高的,以现在来说,都是研究院中的博士。朱元璋要他们赶快写信去把田兴找来。于是翰林先生们之乎者也矣焉哉、孔子曰、孟子曰的,咬文嚼字。朱元璋看了半天,皱皱眉、摇摇头,还是自己动手写。他写的是白话,内容大要说:皇帝是皇帝,朱元璋是朱元璋。你不要以为我做了皇帝就不要老朋友。你不来,就没有种。我们两兄弟还是好兄弟,我今天不是以皇帝身份找你来。我们两兄弟见面,皇帝是皇帝,朱元璋是朱元璋,有种的你过河来吧!和当年两个人放牛时,打架对骂的口吻一样。田兴看了这封信来了,来了但还是不做官,玩了一阵子走了。这就是说历史上的念旧。可是今天的社会,这种事就很少了。有的人环境好了,看到老朋友,要问贵姓了。古人说富贵不可骄人,只有贫贱可以骄人。穷人气大,我反正穷,不看你就不看你。这是故旧的第一个观念。

故旧的另外一个意义就是传统,故旧不遗就是传统观念不要放弃。如果你要推翻传统,最好先推翻你自己,因为你是父母生的,祖宗传统而来的。没有父母这个传统,就传不下来你这个统,万事总有个来根。所以孔子说“故旧不遗”,一个伟大的人物,一定有真感情,可以做英雄,可以做烈士,有真感情才肯牺牲,才付得出来,有这种血气,“则民不偷”。偷是偷巧。不偷巧,社会风气就稳了。

孔子这一段为什么放在《泰伯》下面?就是讲政治哲学的风气问题,儒家主张的道德政治,个人修养首先在道德的精神。道德的精神要坚定的思想和真实的感情,才能够发挥出来。

上面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第二篇《为政》的发挥。接下去看这书上的文字,可见是孔子的门人所记载的。前面曾提过,在中国古代的习惯,直接的学生称弟子,再隔一代以后的学生称门人。到后来才慢慢混合称用,凡是学生辈,都称弟子,也可以称为门人。



无愧平生事大难

这篇下面差不多都是门人的记载。下一节是讲曾子。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这一节最后的“小子”,现在是骂人的—你这个小子—过去的意思就是“年轻人”。等于现在说的,“你们这些年轻人”,这是他对学生的称呼。

这一节话,为什么加在《泰伯》篇里?这是颜回死后,传承孔子道统的曾子,对学问修养的经验谈。我们在第一篇里就读过曾子所提出的,每天以三件事反省自己的学养—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现在他有病快要死的时候,“召门弟子”,这里门人与弟子连起来用,就是曾子把学生乃至他的徒孙们,叫到前面来,吩咐后事。他说:“启予足,启予手。”根据这六个字,就知道曾子已经病得手脚都麻痹了。

说到这里,我们要晓得,通常一个人生机的消逝,往往从脚部开始。试看婴儿,躺在小床上玩,最早期是用两脚蹬着玩,手不大动,这时候生命力在脚部,脚就是根。到了幼儿时期,小孩子是坐不住的,两只脚总要跑,因为他生命的活力,在不断的生长。到中年以上,渐渐脚不想动,而动手、动脑筋。年纪再大一点,一坐下,“二郎腿”翘起来了。再到晚年,“二郎脚”都不翘,最好是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两只脚架到写字台上去了,因为脚上没有力气了。所以中国以前看相的说,老年人到冬天而脚心还发热的,是长寿之相,其实是生理上两脚还有生命的活力。且看老人,脚活动不灵活,走路吃力,脚已近死亡。越老下面越僵化,生命力没有了,最后手也懒得动,只用脑筋。到了临死的时候,除了少数的例外,一般正常的情形,是脚先失去知觉。现在西方正在研究“死亡的科学”,死亡成为了一种专门学问。这也是受了东方古老文化的影响之一。

所以曾子说“启予足,启予手。”因为他的病严重到快要死了。连自己的手脚在哪里,都不知道,自己不能指挥了。只有叫学生们,替他把手脚摆摆好。他这时快要断气了,只有用头脑。等学生们替他把手脚放端正了,然后他引用《诗经•小雅•小旻篇》的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意思是作人作一辈子,常常提心吊胆,尤其是注重道德修养的人更难。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盖棺论定”,一个人好与坏,要在棺材盖下去的时候才可以作结论。不过我经常告诉朋友,据我的经验,世界上有许多事情,盖棺并不能论定。我就发现许多人,带着冤枉进到棺材里走了。绝对的好人,行善一生,到进棺材作结论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评论并不见得好。或者做某一件事,在盖棺的时候觉得他错了,将来也许又发现他并没有错,但已经太晚了。所以在我的看法,“盖棺论定”这句话有时候也值得怀疑,有时盖棺还不能论定。


冯道的故事

我们举出一个人来做例子,这是讲到这里,顺便讨论历史。在此要特别声明,冯道这个人,是不能随便效法的。现在只是就学理上,作客观的研究而已。唐末五代时,中国乱了八十多年当中,这个当皇帝、那个当皇帝,换来换去,非常的乱。而且都是边疆民族。我们现在所称的边疆民族,在古代都称为胡人。当时,是由外国人来统治中国。这时有一个人名叫冯道,他活了七十三岁才死。在五代那样乱的时候,每一个朝代变动,都要请他去辅政,他成了不倒翁。后来到了宋朝,欧阳修写历史骂他,说中国读书人的气节都被他丧尽了。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谓“有奶便是娘”,没有气节!看历史都知道冯道是这样一个人,也可以说冯道是读书人中非常混蛋的。

我读了历史以后,由人生的经验,再加以体会,我觉得这个人太奇怪。如果说太平时代,这个人能够在政治风浪中屹立不摇,倒还不足为奇。但是,在那么一个大变乱的八十余年中,他能始终不倒,这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第一点,可以想见此人,至少做到不贪污,使人家无法攻击他;而且其他的品格行为方面,也一定是炉火纯青,以致无懈可击。

古今中外的政治总是非常现实的,政治圈中的是非纷争也总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当时没有一个人攻击他。如从这一个角度来看他,可太不简单。而且最后活到那么大年纪,自称“长乐老人”,牛真吹大了。历史上只有两个人敢这么吹牛,其中一个是当皇帝的—清朝的乾隆皇帝—自称“十全老人”,做了六十几年皇帝,活到八十几岁死,样样都好,所以自称人生已经十全了。做人臣的只有冯道,自称“长乐老人”,这个老人真不简单。后来儒家骂他丧尽气节,站在这个角度看,的确是软骨头。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历史上、社会上,凡是被人攻击的,归纳起来,不外财、色两类,冯道这个人大概这两种毛病都没有。他的文字著作非常少,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他的文学好不好不知道。后来慢慢找,在别的地方找到他几首诗,其中有几首很好的,像:

天道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偶作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北使还京作

去年今日奉皇华,只为朝廷不为家。殿上一杯天子泣,门前双节国人嗟。

龙荒冬往时时雪,兔苑春归处处花。上下一行如骨肉,几人身死掩风沙。

像他“偶作”中的最后两句,就是说自己只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为光明磊落,那么“狼虎丛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野兽当中,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兽吃掉。我看到这里,觉得冯道这个人,的确有常人不及之处。尽管许多人如欧阳修等,批评他谁当皇帝来找他,他都出来。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人有他的了不起处。在五代这八十年大乱中,他对于保存文化、保留国家的元气,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为了顾全大局,背上千秋不忠的罪名。由他的著作上看起来,他当时的观念是:向谁去尽忠?这些家伙都是外国人,打到中国来,各个当会儿皇帝,要向他们去尽忠?那才不干哩!我是中国人啊!所以他说“狼虎丛中也立身”,他并没有把五代时的那些皇帝当皇帝,他对那些皇帝们视如虎狼。再看他的一生,可以说是清廉、严肃、淳厚,度量当然也很宽宏,能够包涵仇人,能够感化了仇人。所以后来我同少数几个朋友,谈到历史哲学的时候,我说这个人的立身修养,值得注意。从另外一面看他政治上的态度,做人的态度,并不算坏。几十年后文化之所以保存,在我认为他有相当的功劳。不过在历史上,他受到没有气节的千古骂名。所以讲这一件事,可见人有许多隐情,盖棺不能论定。说到这里,我们要注意,今天我们是关起门来讨论学问,可绝不能学冯道。老实说,后世的人要学冯道也学不到,因为没有他的学养,也没有他的气节。且看他能包容敌人、感化敌人,可见他几乎没有发过脾气。有些笨人,一生也没有脾气,但那不是修养,是他不敢发脾气。冯道能够在如此大风大浪中站得住,实在是值得研究的。

这是讲历史上比较大的事。我们看社会上许多小人物,一旦死了,他这一生到底是好人,或者是坏人,我们到殡仪馆中去仔细推详看,也很难断定。

所以曾子特别提出来,一辈子作人都“战战兢兢”。“战”是发抖的样子,“兢兢”就是脚都不敢踩实的样子。“如临深渊”,好像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潭,偶然一不小心,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如履薄冰”,初冬刚结薄冰,或早春要解冻时,走在河面上,要有功夫、有本事,一个疏忽,掉下去就没命。做人一辈子,要想修养到死都没有遗憾,如孟子所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实在是伟大功夫。人骗人是常事,最妙的是人还都喜欢骗自己。可是到了自己要死的时候,仍骗不过自己。要想做到对人内心没有亏欠,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了。

这三句话是曾子病到手脚都不能动了,然后告诉学生,人生是如此之困难,尤其是利害关头,能不能为忠臣,能不能为孝子,就在这么一念。如果怕自己吃亏,就掉下去了。“而今而后,吾知免夫。”他说我现在告诉你们,我手脚都失去知觉了,已经死了一半了,到这个地步,我才敢说大话,我不会再犯错了。这就证明,学问并不在文章写得好或知识渊博,而在做人处世的修养,孔门是最注意这一点的。

这里前后三节是紧密相连的。也就是曾子有病,快要死的时候,鲁国的一个大夫孟敬子来问他。问什么问题,书上没有说明。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这个话怎么讲呢?曾子答复他说,我告诉你,鸟将死的时候,它叫的声音一定很悲哀(这是自然界的现象,不但是鸟,所有的动物,将死的时候,叫的声音都很凄凉)。人类将死的时候,所讲的话,多半是好话(要注意,不是完全。像以前有些土匪,被拉去枪毙,临死的时候,还要讲狠话,“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并不是好话)。一个普通人,在快要死的时候,对人生的看法,往往比较冷静,吩咐的话也多半是善言。为什么曾子要把这两句话说在前面呢?这就可见曾子的教育态度。换言之就是他说,我快要死了,你平常不大听话,我现在最后的话是很诚恳的、很严肃的对你说,希望你要注意。所以曾子把这两句话说在前面,以加重语气。于是曾子告诉他“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这个“道”是儒家的、孔门的人生之道。就是说人之学道—作学问、受教育有三个重点。曾子在这里所讲的三个重点,我们的确要注意。

第一点“动容貌,斯远暴慢矣。”就是人的仪态、风度,要从学问修养来慢慢改变自己,并不一定是天生的。前面说过的“色难”就是这个道理。暴是粗暴,慢是傲慢看不起人,人的这两种毛病,差不多是天生的。尤其是慢,人都有自我崇尚的心理,讲好听一点就是自尊心,但过分了就是傲慢。傲慢的结果就会觉得什么都是自己对。这些都是很难改过来的。经过学问修养的熏陶,粗暴傲慢的气息,自然化为谦和、安详的气质。

第二点“正颜色,斯近信矣。”颜色就是神情。前面所说的仪态,包括了一举手、一投足等站姿、坐姿,一切动作所表现的气质;“颜色”则是对人的态度。例如同样答复别人一句话,态度上要诚恳,至少面带笑容,不要摆出一副冷面孔。“正颜色,斯近信矣。”讲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社会上几乎都是讨债的面孔。要想做到一团和气,就必须内心修养得好,慢慢改变过来。

第三点“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所谓“出辞气”就是谈吐,善于言谈。“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这是学问修养的自然流露,做到这一步,当然就“远鄙倍”了。

这是记载孟敬子问曾子,他问的什么问题不知道,可是曾子答复的话我们看到了。再从下文连起来看,可知孟敬子所问的,并不是前面曾子所讲的这三个问题。从文章中我们可以猜想得到,孟敬子这位鲁国的大夫,一定问他,对于处理国家大事,还有什么秘诀?而曾子不管那些,把问题撇开了,只教他作人做事的道理。因此下面一句话说“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所谓“笾豆”是古代的祭器,用竹制成。在这句话里代表了“执政”之事。古代政治上的朝圭、朝服都有不同的标记,尤其如执法施政的文物,对此更注重。像以前宪兵的臂章图案,有人以为是狮子,其实不是狮子,是狴,古代执法的标志。相传古代有这种野兽,非常灵敏,能辨别好人坏人,遇见坏人一定用角去刺,对好人不刺。这些都是古代的标志。曾子在这里是告诉孟敬子,我只能贡献你作人处事的修养。至于你所问的政治司法上的事,不必来问我,自然有管理这些事的人在那里,你可以去问他们。后来汉文帝问丞相陈平天下钱谷出入方面的某些问题,陈平对以“有主者”;以及汉宣帝时的“丙吉问牛”都是同一道理。由此可知孟敬子所问的是笾豆一类的事,而曾子所答复他的,还是在教育他,要他注重作人,从内心基本的道德修养去做。学问好、德行高以后,不论从政或者做别的事,都能得心应手。这是一个基本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有关技术问题可以去问那些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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