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的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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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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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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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的变态
下面是讲孔子的思想: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这是孔子的思想,他看到当时的时代感到悲哀。上古时候,长辈死了,丧帽是麻做的,很考究。孔子说这虽然是古礼,但现在的人,越来越简化了,用纯麻披孝就够了,比较节俭。孔子对丧礼也取节丧的意义,他也同意节俭、简化。中国本是礼义之邦,古代与人相见,跪下来拜,孔子说这是礼貌,“拜下,礼也。”但现在的人,没有行礼的诚恳,“拜乎上”,拱拱手就算了,很讨厌跪拜行礼的事,只求自己舒服一点而偷懒,就是不诚恳。对于这一点,孔子认为敬礼的精神,须要绝对的诚恳,这是不能改变的。所以即使是违背了时代,违背了大多数人的做法,但还是要保持我们古礼为上,因为它内涵传统文化的精神,并非徒重外表而已。
孔子当时所处时代的情势,可以说和我们今日所处的环境是相同的。人与人之间的礼貌,都流于形式,只重外表不重精神。甚至外表的形态上也成问题,譬如现在的敬礼,变成纯粹的招呼,就是打个招呼而已。不但内心没有诚意,连外面的形态姿势都是花样百出,像希特勒式的举一举手、傲慢式翘翘下巴,欧美式的哈啰、嗨,统统出笼,洋洋大观。这个时代问题,你我都有责任,尤其是家庭教育,更不可忽略。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这句话很容易解释,很容易懂。可是这不止是文字的问题,要在这一生中行为修养上做到,实在很难。这里说孔子对于这四点,是绝对做到了。第一是“毋意”(这个“毋”与有无的“无”字通用,不过在《论语》上以及古书的否定词,多半用这个“毋”),这是说孔子做人处世,没有自己主观的意见,本来想这样做,假使旁人有更好的意见,他就接受了,并不坚持自己原来的意见。第二“毋必”,他并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样的结果。这一点也是人生哲学的修养,天下事没有一个“必然”的,所谓我希望要做到怎样怎样,而事实往往未必。假使讲文学与哲学合流的境界,中国人有两句名言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人生的事情,十件事常常有八九件都是不如意。而碰到不如意的事情,还无法向人诉苦,对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都无法讲,这都是人生体验来的。又有两句说:“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意中人。”这也代表个人,十件事九件都失意,一百个人当中,还找不到一个是真正的知己。这就说明了孔子深通人生的道理,事实上“毋必”,说想必然要做到怎样,世界上几乎没有这种事,所以中国文化的第一部书—《易经》,提出了八卦,阐发变易的道理。天下事随时随地,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变,宇宙物理在变、万物在变、人也在变;自己的思想在变、感情在变、身心都在变,没有不变的事物。我们想求一个不变、固定的,不可能。孔子深通这个道理,所以他“毋必”,就是能适变、能应变。第三是“毋固”,不固执自己的成见。“毋我”,专替人着想,专为事着想。这就是孔子学问修养的伟大处。
这里发挥起来,便要与别家的思想作一比较。如一般人认为高深莫测,甚至有恐惧感的佛家思想中有名的《金刚经》(所谓“经”,也便是“四书五经”的“经”的意思)。这部书中也有四个类似上面所说的观念,所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在佛学中所谓“相”,就是形象或现象。我们人与人之间相处,往往感觉到很痛苦、烦恼,总是被现象困住了。人生在世界上一定有我,无法做到“无我”。有我就有你,有他。有你、我、他,就有烦恼。结果忘记了你也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家一样”就是佛学所说的“平等相”。而孔子的四绝观念,也就是平等相。
关于这一点,我曾在一次某大学社团举办的哲学讨论会中,讲过一个“我与无我”的专题。我们常在哲学上看到做人做事要做到无我的境界。可能吗?先就事实来说,不可能。譬如有人说:
“我告诉你,我绝对客观。”这句话对不对?不对。这已经非常主观,因为“我很客观了。”这就是“我”的主观。哪里是客观?等于说“中”,天下有没有一个“中”?因为“中”是对两边而言,才构成了“中”这个观念。其实对比出的这个“中”,对另一点来说又是偏了,没有绝对的中。又用方位来说,你站在一个房间,说自己是在中,前后左右是东南西北,可是站在北方看你是站在南方,在南方看你是站在北方,没有中间的。所以说绝对“无我”,在观念上有这个名称,真要做到无我,几乎没有这样的人。但不是绝对没有,一旦真的做到无我的话,就会非常快乐。我们所有的痛苦,都因为自己“有我”而来的。如果我们手里拿了一件东西,别人需要时,一定舍不得给人,因为别人需要它时,也正是自己需要它的时候。假如能在这个时候,放弃了而给别人,就是最快乐的境界。有一位学佛的朋友来问,什么叫“菩萨”?我说这是印度梵文的名称“菩提萨埵”,音译成中文,简称“菩萨”,所含的意义就是“觉悟有情”。自己对于人生哲理觉悟了,可是对于这世界,对于一切的事物非常多情,而尽量施以助力。所以中国人说“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这就是菩萨的境界,等于中国人说的圣贤,名称不同,发音不同而已。他们又问学佛的人是否都成菩萨?我说没有,至少我没有看到过菩萨。
不过我朋友曾经看到一个人,可以说得上是菩萨。那是二十年前,有一艘驶往澎湖的船,途中遇难了。船上有一个认识的人,他本有肺病,因事乘了这船到澎湖去。在海难来时,有船员看见他有病,丢了一个救生圈给他,要他先离船逃生。他接到救生圈后,仍然很从容,并没有立即套上。后来看见一个妇人抱了一个孩子逃上甲板,他就把那个救生圈转送给了这对母子。他说他是有肺病的人,早死晚死一样的。原来丢救生圈的船员,忙了一阵子回来,见他还逗留在船上,救生圈也没有了,问他怎么还不逃命?救生圈哪里去了?他只笑笑(这种状况下,他还能安详地微笑,可见是什么样的胸襟了),也不讲话。这位船员东找西找,又找了一个救生圈给他,他又送给了另外一个人逃生。结果船沉了,他也沉了,非常从容。这是“无我”。他这样做不是被强迫的,完全是自动的,这就叫做“无我”、爱人。我们心里觉得这件事情很悲惨,但在他的心境却很安然。他不是自杀,他觉得别人更值得同情、怜悯。但在事实上,平常一般作人做事,没有办法真无我。每个人同样画画,画出来各有不同。你写文章如在文章里“无我”,就没有你的意境了,就不要写了。同样一件事情做起来就有“我”的精神。要将全副的我,摆到无我的境界里,才可以达到真的“无我相”。孔子的这四点,大概用佛家的这观念来相互衬托一下。实际上这四点是全部孔门学问的中坚,所以孔子教我们学问修养,就要效法他做到这四点,“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接下来以一个事实,来讲孔子为什么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这是孔子一生中遭遇几件大事之一。匡是一个地名,在宋国。当时有一个坏人叫阳虎,据说阳虎貌如孔子,他的相貌长得和孔子一样,宋人都要杀掉他。孔子带了一大堆学生,经过那里,大家以为他就是阳虎,把他包围起来,要杀他。这是有名的“子畏于匡”事件。古代的文字简单,只用一个“畏”字。实际上这个字代表很严重、很可怕、很危险的一件事故。当然孔子的学生们感到很严重,也可以说吓死了。可是孔子说,没有事,你们放心好了。他非常相信命,不过这个命不是普通算命的命。他说自文王死后,五百年来,中国文化衰落到现在,难道中国文化的命运真要断了?不要流传吗?如果上天有意一定要把我们中国文化的根基断绝,那么就应该是我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文化,可是事实上我要担负起这个责任来。假如说上天并无意断绝中国文化的根本,而要让他流传下去,那么今日就还要留着一点。如是这样,老实说,我今天对于中国文化,是全心全力贡献在这件事上;也只有我对于中国文化,能够接受、能够发挥。像这样,那么你们放心,我死不了,匡人也不会把我杀死。
我们看到孔子在一个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他始终不以宗教精神,来个祷告,求神保佑。再说,这个时候,他如果谈军事精神,把学生马上一组织,变成战斗的力量,也很容易。但是他不来这一套,所以他始终是“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他始终建立一个人文之道,处一切人、事,要自己增加自信。这一段说明他做人处世,处困难当中的精神。他这一次困难,如果不是身历其境的人,不容易体会。等于现在和年轻人讲抗战时期的情形,讲死了他们也体会不出那种味道。没有跑过警报,没有躲过炸弹,没有逃过难,那种味道年轻人始终不知道的。孔子当时的处境是万分危险,但他始终不动声色,不在乎。他反而慰勉学生,放心!死不了的。中国文化的责任落在我们的肩膀上,上天有意断绝中国文化,那是我们该死。假使上天无意断绝中国文化,那我们不会死的。这是孔子处患难中的精神。
良冶之门多钝铁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大”读“太”,大宰是春秋时代的职官名称。有位大宰问子贡说,孔夫子这位老师,真是圣人,他为什么这样渊博,样样都会?子贡当然捧自己的老师,他说,那当然!天生的圣人(等于现代说“他是当圣人的天才”),而且学问又渊博。后来有人把他们的这段谈话报告孔子,孔子听了这个话就说,你们以为大宰真的了解我吗?不然,因为我是孤儿出身,从小从艰难困苦中站起来的,贫贱中什么事情都做过,人世间一切人情世故都通达了,所以对于人世间乃至下等的事都懂。君子对自己要求很高,始终怕自己人生经验不充足,谁够得上称学问渊博呢?这种都是恭维的话,不能听信的,天下的知识是求不完的。《庄子》也有一段话说:“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生命是有限的,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求无限的知识,太危险了。这个道理是很对,但对年轻的学生,这下半截话,我们就打住不讲了。否则,他们正好引《庄子》这句话为不读书的理由。
孔子这里讲的“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一点要特别注意,由此我们回过来看东西两方面的文化,人类的历史中凡是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的人,都是从艰苦中站起来的。而自艰苦中站出来的人,才懂得世故人情。所以对一个人的成就来说,有时候年轻多吃一点苦头,多受一点屈折艰难,是件好事。我经常感觉这二十多年在台湾长大的这些青年们,大学毕业了,乃至研究所也毕业了,这二十多年中,从幼稚园一直到研究所,连一步路都不要走。在这么好的环境中长大,学位是拿到了,但因为太幸福了,人就完蛋了,除了能念些书,又能够做些什么呢?人情世故不懂。真正要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老实说,我们这老一代,比他们都行。为什么?我们所经历过这一时代的大乱,今日的年轻人看都没有看到过。逃难、饿饭、国破家亡的痛苦,更没有经历过;也许说在电影上看过,但那是坐在冷气里的沙发上看的。学问是要体验来的。所以孔子的这句话,要特别注意。
古之学者为己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牢是孔子的学生琴子开。他说,孔子说“吾不试,故艺。”这句话很妙了,如以现代观念来说笑话,孔子没有参加联考—考试,所以学问渊博了。好像反过来说,一参加考试,就完了。有没有这个道理?当然没有。也有人解释说,孔子是说,因为我不轻于尝试,所以就多才多艺了。这是怎么说法呢?他们说,在大庭广众之中,或在宴会里就看得到,凡是喜欢说话的人,总容易被人家看穿;而坐在那里,一问三不知,不表示意见的人,谁也不知他的学问多高深,实际上也许一点学问都没有。这个道理,宋太祖赵匡胤曾经运用过。当时江南还没有平定下来,江南来的使臣是文学家,有名的才子,南唐的徐铉,奉命出使到宋朝来。赵匡胤就考虑,在宋朝有哪一个大臣的学问可以压倒徐铉?经过一番讨论,决定不下来,结果宋太祖在自己卫队中,选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卫士,穿了外交礼服,去对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哲学、科学、文学都搬出来。而这位冒充外交官的卫士,唯唯是应,什么都不谈。三天以后,徐铉就认为宋朝的确有人才,以这位负责接待的先生来说,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学问。所以“吾不试,故艺。”也可以从这第二个笑话去理解。还有第三个笑话,是拿童二树的不考试来解释。童二树这个人,我似乎提过,是清代的画家,梅花画得很好,也是有名的理学家、学问家,但没有参加过考试而没有功名。古代考试都很麻烦,为了防止“夹带”要搜身。童二树在进考场时,门口的警卫要搜查他。他说国家开科取士,目的是要甄选天下的人才,现在我来应试,却先把我当小偷看待,我的人格就首先丧失了,那我何必参加考试?他就这样提着考篮走了。从此不参加考试,在家里读书作学问。作学问自己用得着,然后就成大名。这是第三点解释。这些都是拿《论语》当笑话讲的解释。
那么我们来寻求这句话的真正涵义,上面孔子刚刚讲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而下面由他的弟子琴牢说出,孔子说:“吾不试,故艺。”这样连起来看,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的求学问,是为自己学问而学问,并不是为了要尝试什么,并不是拿学问来作工具求取功名。秦汉以后的儒家多用孔、孟思想做敲门砖,求取功名,这不是孔子的精神。孔子因为是为自己作学问,不以学问作功名富贵的尝试工具,所以他的学问,到达最高的艺术境界。我们现在读书,进学校是为了将来求职业,为了前途,所以书读得没有艺术境界,很痛苦。过去我们读书,像我个人,喜欢研究佛学,喜欢研究禅。在当时来说,是开倒车,没有人理的古董,但是我喜欢,有兴趣,爱学什么就学什么。若是让我学政治、银行或经济,恐怕打死我也学不好,说不定圈圈都会画错,一万元多一个圈就是十万元。谁知道当年所走的冷门,几十年后的今天都变成这么热门,真是我想不到的。那当年为什么求这个学问?为自己作,没人要求,只是自己兴趣所在,非做不可。因为这样,才没有条件,没有限制,也不考虑这一套东西学了能不能混饭吃。没有饭吃喝稀饭,没有稀饭还有西北风,谁管它那么多!必须有这个精神,才能深入,才能称为学问,所以“吾不试,故艺。”大概可由此看到一些名堂了。
下面说到孔子真正学问的修养境界: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这是孔子的真正修养,尤其是反映前面所讲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孔子说,你们以为我真正有学问吗?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一点学问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懂。有不曾受教育的人来问我,我实在没有东西,就他的程度所问的,我便就我所知的答复。如果他本身很鄙俗,来问我一个问题,我的确答不出。那我怎么办?因为没有主观,没有成见,就“叩其两端而竭焉”,反问他提出问题的动机,就他相对思想观念的正反两面研究透了,给他一个结论。所以我没什么学问,不是我给他答复,是他自己的意见提出来问我时,我替他整理作个结论而已。教育本来就是这样,真正的学问修养也是这样。知识最高处就是“无知”,就是始终宁静,没有主观,先没有一个东西存在,这是最高的学问境界。不但孔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学家,都是如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西方文化中的孔子—苏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样,出身贫苦,什么都懂,行为作人也很相似于孔子,他说:“你们把我看成有学问,真笑话!我什么都不懂。”这是真话。释迦牟尼也讲过这样的话。他十九岁放弃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岁开始传教,八十一岁才死。四十九年之间,他最后自己的结论说:“我这四十九年中,没有讲过一个字,没有说过一句话。”真理是言语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我们可以退一步说,孔子所讲的“无知”,是俗语说的“半罐水响叮当,满罐水不响。”学问充实了以后,自己硬是觉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觉到没有东西嘛!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这是有学问的真正境界。如果有个人表现出自己很有学问,不必考虑,这一定是“半罐水”。从学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没练到家的人,就喜欢比画,他是筋骨发胀,并不是故意的。而练到了家的人,站在那里好像风都会把他吹倒,打他两个耳光,他会躲开,绝不动手。学问也是一样,一个人显得满腹经纶的样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孔子这一点,就是学问修养成就的真正境界。
下面是孔子晚年的感叹: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这是感叹时代,孔子认为自己一点希望都没有。他的希望不是对他个人,而是对于时代,感叹时代的无法挽救。我们中国文化中,有几样东西很奇怪的,就是龙、凤、麒麟。中国文化是龙的文化。黄帝的时候,就对龙的观念非常重视,而且一直流传到现在,中国文化的标志就是龙。讲到这里是一个大的问题了。西方人据《圣经》,认为龙是恶魔,所以有一派教会,不准家里有龙的画及模型。而且更认为第一次“黄祸”是元朝;还有第二次“黄祸”,就是东方这个“魔鬼”要来了。这是西方文化的秘密。过去英国人已经做了一百多年的试验,促使中国的孤儿与外国的孤儿结婚,结果第一代生下来,眼睛变黑了;再生一代,头发也变黑了;到了第三代皮肤也变黄了。随便怎样配都是这样。所以西方人看到中国人的东西,他们内心上都在防备。我们身为中国人,对这件事,不能不知道。所以西方政治方面的人物,知识分子,尽管对中国文化敬佩,但他们内心还是处处防着我们。西方人有了这种思想,所以认为“龙”是可怕的,国内某一教派的人也有这种错误的观念。
另外,西方文化有一派认为中国的龙就是恐龙,这也错了。我常告诉西方朋友,不要把恐龙当作中国文化中的龙。但中国文化中的龙到底有没有?连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在中国的历史上,始终没有一个人看到整个的一条龙,“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了龙头,看不见尾,看到身子,看不到头尾。所以把恐龙当作中国的龙,是一个大笑话。但究竟有没有这个生物,不去管它,这只是代表中国文化的精神。到底是代表什么呢?八个字,就是《易经》的文化所表示的:“变化无常,隐现莫测。”所以我们对中国文化,要有“子畏于匡”的那种信心,永远打不倒的,永远站起来的。为什么要用龙来代表?因为中国人所讲的龙,是空中能飞,陆上能走,水里能游的动物,说大可以塞满宇宙,说小可以细如发丝,这就是我们的龙。中国文化就像这个龙。至于凤,同龙一样,在画上画得和野鸡相似。但始终没人看到过,只是传说上,要世界真正太平,圣哲的皇帝出来了,凤鸟才出来一下。所以孔子用凤来感叹这个时代,所谓“凤鸟不至”,这句话的涵义,等于现在的说法—“这时代不是我们的了!”而“河不出图”这句话的意思呢?中国古代文化的来源是《易经》八卦,而八卦的来源,据说是黄河中出现了一条龙,龙变成了一匹马,这马的背上背了一个图案出来,这就是《河图》。另有《洛书》,是大禹治水的时候,对于天文地理工程的计算没有办法,后来在洛水里有一只白色的乌龟背了一个图案出来。大禹看了以后,发明了数学最高原理,因此而计算出工程的结构,治好了水患。于是《河图》、《洛书》就成为了中国文化科学与哲学的先导。
孔子的感叹就是说像“凤鸟至”、“河出图”这样两个了不起的时代,再不会出现了。换言之,他虽想挽救这个变乱的时代而达到太平,但自己想想年纪大,也办不到了。这段表示孔子文化修养的高超,做事做人,挽救历史时代是那么热忱,那么有心,可是他觉得时间不属于他,大有力不从心的感慨。
行为心理学
下面再叙述孔子的行谊: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这几件事,从文学上看起来很平常,许多人都可以做到。孔子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我们深入研究,就觉得不同。这节所记载的,是孔子做人态度的诚敬。尤其对这三种人,他是特别严肃的。“冕衣裳”,“冕”是头上戴的帽子,古代代表执政的人,所谓贵人,掌政权的。古代中国的衣服是上下装,“衣”是上装,“裳”是下装,像裙子一样,男女都是穿裙子一样的下装,后世才演变为裤子。我们所看到的古代衣冠,如孔子的塑像,长袍只到膝下,再下还有一截露出来的就是裳。“冕衣裳”就是官方的礼服,代表贵官执政的人。“瞽者”是瞎子。孔子看到这三种人,“虽少必作”。这个“少”字就是年轻。过去讲儒家思想的人,说这个“少”是印错了,应该是“坐”,孔子虽然坐在那里,也必定要站起来。这本朱熹注的四书上也有这样的解释,说孔子如果看见这三种人,即使坐在那里,也要很严肃地站起来。其实并不需要改这个字,少就是少,意思是说孔子看见这三种人,不问他年龄的大小,他必“作”。“作”就是变了脸色,也就是态度严肃起来。看“齐衰”的人,是一种同情;看到执政的人,等于我们现在看到国旗,必定要致敬;对于瞎子,是怜悯。孔子对于这些人都是非常肃敬,不问他们多大年纪,“过之必趋”,如果要经过他们前面,一定很快的走过去。
字面是这样解释的,深一层看他的意义,为什么孔子看到这三种人神态都会变,而且还特别记载下来,指出这是孔子了不起的地方呢?仔细研究,与心理的观念、个人的道德修养有关。现代有一门新的学问,所谓“行为科学”,或者叫做“行为心理学”,如果以这一种新的科学观点,来分析一个人的个性,和他做人做事的思想才具都有关系。由此研究,就可以看出一个道理来了。
平时我们在街上看到出殡的行列,不伦不类,没有礼仪,乱七八糟,以致一般人对丧仪都无诚敬之心,所以一般人对死者也没有什么同情之感,有时候还觉得很讨厌。这并不是对死者不怜悯,也不是对丧家遭遇的变故不同情,实际上是社会风气把礼仪弄坏了。以前常看见人家门前贴了“当大事”、“制中”、“严制”、“慈制”等白纸条—现在恐怕有许多人对这些字条都看不懂了。中国的礼仪,重视人生哲理,素来认为生死是一件大事,从出生到死亡,在人生过程中,实在是一件大事。所以家中有人死了,便称“当大事”。“制中”就是表示在服行丧事当中。平日称父为“严”,称母为“慈”。“严制”就是服父亲的丧制,“慈制”就是服母亲的丧制。过去的教育里,我们对这种家庭,非常诚敬,到了他们的门口,都不敢喧哗。这个态度有两种意义:一种是中国传统文化,对这方面素来诚敬;其次是表示自己的同情心,同情这个家庭发生了变故。从前在大陆的农村里,如有人家办丧事,邻居亲友都会自动去帮忙。因为孝子心情太悲痛了,所以由大家帮忙,不让他管事。现在变成好玩的了。
还有,过去我们读书,就受这样的教育,即使自己的地位很高,官做得很大,回到家乡,如果经过祖坟或祠堂的时候,在相距一百步以外的地方,骑马的要下马,坐轿的要下轿,然后走路步行经过,乘船的要在船上站起来。直到离开了一百步以外,才能再骑马或上轿,绝不可以骑马坐轿经过祖坟或祠堂的。否则要被人骂,被人看不起。我们从小在家里,看见父母长辈从自己的面前经过,都一定要站起来,两手还要拱一拱。我个人的经验,几十岁了,回到家乡还是如此。就是现在想起父亲,心里还是一种敬畏之心。只是几十年来,学制改了,改成了所谓洋学堂,把这些礼仪都废了。所以现在我们的国民礼仪,变得很可笑,中国礼仪没有了,洋礼节也不懂。
这里就说到孔子对礼仪的重视。他看到有丧事的人,心里发生一种同情心,态度也随之肃然。至于对第二点冕衣裳,穿制服的人,执政的人为什么这样呢?因为执政者的制服代表了国家的体制,就等于我们现在看到国旗,自然肃敬。对于瞽者,就是对可怜的人,范围扩大包括了残废的人,看到这种人,心里自然肃然起来。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小动作,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从这上面可以看出一个人学问的修养、做人的修养到达什么程度。拿行为科学来说,一个人看见别人遭遇痛苦的事情,而毫无同情心,甚至于像小孩子看到烧死老鼠一样,在旁拍手欢呼。试问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孔子看到不但肃然起立,且“过之必趋”,一定走快几步,不敢多看,这就显示他心理上的修养。
不见顶相
下面引用了颜回对孔子的赞叹: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这是颜回对孔子崇敬的评论。
“喟然叹曰”的“喟”字,是叹气的意思。距今两百多年前的一位才子金圣叹,许多人都知道他的。他对《三国演义》、《西厢记》等有特别见解的评论。他的名字就叫“金喟”,又名“圣叹”。据说他姓张,并不姓金。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因为金圣叹出生时,他的祖父焦急地在厅中等待,当时厅上挂了一幅孔子的像,突然听见画中的孔子喟然叹了一口气,这时丫环从里面出来报喜,说生了一个孙少爷。他祖父心里很难过,孙子生出来,孔子在叹气,觉得这个孙子将来会有问题,所以取名金喟,又名圣叹,这是一个传说,在此当闲话一提。
颜回赞叹孔子“仰之弥高”,就是抬头一看,越看越高。后来印度传过来的佛教文化,对释迦牟尼也有类似的形容词。佛经上说释迦牟尼有三十二种特殊的相,与众不同,其中有一种相名为“不见顶相”。佛教徒们研究佛经很好玩的,起初研究,有些人奇怪,为什么看不见头顶,后来多读了书才明白。所以有人来问我,为什么释迦牟尼会看不见头顶?我说如果看不见他的头顶,那不是佛,是妖怪,应该打倒。实际上所谓“不见顶相”,就是“仰之弥高”的意思,太崇高了。有些佛教徒或研究佛学的人,把这句话当成真的了,说释迦牟尼没有天灵盖,殊不知这是崇高伟大、没有止境的意思。“钻之弥坚”,是赞叹孔子人格与学问造就的深厚,越钻研越厚实。“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果这两句话照字面讲,孔子有隐身法了,以武侠小说来看,功夫很高,抓不住了。看见他在前面,追过去追不到,他突然又到了后面,好像太极拳、八卦拳,内功到了家似的。实际上四句话连起来,可用一句土话解释,就是“这个人摸不透”。他的学问到底有多深,人格到底多么崇高,无法估计,所以用这四句话的文学境界来形容,益见孔子的伟大。这是颜回跟从孔子,对孔子所加赞叹的结论。对于一个哲学家,一个民族文化伟大的圣人,譬如西方人尊重耶稣,以后都变成宗教性的“神格化”,替他穿上宗教的外衣,而犯了“高推圣境”的毛病,把圣人的境界推崇得太高了,好像摸不到顶,事实上是否这样呢?这点我们要注意。事实上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最平凡。我们反过来,随便找一个乡下很土的种田人,一个老实人,对他研究研究看,就可发现一个平凡的人,也就是一个伟人。所以说学问真正好的人,最后是最平凡。如感觉到不凡,那是犯了“自命不凡”的毛病,有了这种心理,就可见这个人有限。真正了不起的人,看起来是最平凡的,所以在哲学的观点上,就有“大智若愚”的说法。如果真有学问的人,学问到了家,自己又变成很平凡、很普通,不“自命不凡”,那就是颜回所讲孔子这四句话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