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下面一系列的演讲,是于一九七○年秋及一九七一年春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博德(Boulder)市发表的。当时我们正在筹组博德市的禅修中心噶玛藏(KarmaDzong)。我的学生虽大多热望修道,但对修道一事也满怀惶惑、误解和期盼。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向我的学生概括说明“道”是什么,以及提出一些警告,教他们预防修道途中可能发生的危险。
如今看来,出版这一系列的演讲,似乎有助于那些对修道已感兴趣的人。正确修道,是一个非常细密的过程,不是天真地投入即可有成。歧途甚多,曲解道心和以自我为中心来解释道心的情形,都可能因误入歧途而发生;我们会欺骗自己,自以为是在发展道心,其实是在用修道法来加强我慢。这种根本的曲解,可称之为修道上的唯物。
这一系列的演讲,先谈修道者涉入唯物的各种方式,以及有志于道者的多种自欺。走过这些歧途之后,我们再讨论正道的轮廓。
我们在此所提出的修法,是正统的佛教修法,不是就形式而言,而是就佛法入道的心要而言。佛法虽是无神论,但不与有神论的修行相违,二者的分别毋宁说是在于重点与方法。修道上的唯物,是所有宗教在修行上共同遭遇的难题。佛教的修法是从我们的惑与苦着手,力求弄清惑与苦的来源;有神论的修法则是从神的丰足着手,力求提高有神存在的感受。但那阻碍我们与神相通的即是我们的惑与不善,所以有神论也须对付惑与不善。例如,修道上的我慢,对有神论和佛教,都同样是个难题。
依佛教的传统,修道是突破迷惑及揭露心之觉境的过程。当心之置境被“我”及随“我”而来的偏执围困时,它就呈现出潜在本能的特性。所以我们不是要建立心之觉境,而是要把障碍心之觉境的迷惑烧光。在此烧光的过程当中,我们便会发现觉境。过程若非如此,心之觉境便是因果所生,也就难免异灭——有生者早晚会死。如果觉境是这样生起的,“我”将随时有肯定自己的可能,以致又回到惑境。觉境不是我们所造,故为永恒;我们只不过是发现它。佛教传统上是用云破日出说明觉境的发现。禅修时,我们清除我惑,以便能瞥见觉境。若无无明、不被围困、没有偏执,我们的人生观便会大大扩展,令我们得以发现一种不同的生存之道。
迷惑的核心是人的有“我”之感;此“我”对人来说,似乎是持续不绝和实实在在的。起念、动情或出事时,人便会觉得有一知者晓得发生了什么。你感到自己在读这些字。这种“我”感其实是虚幻无常、不相连贯的,但在我们迷惑之时却显得十分实在和持续不绝。由于把自己的迷惑之见当真,我们乃力图维持和提升这个被误认为实在的“我”。我们尽力让此“我”享乐,不让此“我”受苦。同时,实际的经验却始终在威胁我们,要揭发我们的虚幻无常,所以我们就不断努力掩饰,以免有任何看出自身真相的可能。我们也许会问:“但是,如果我们的真相是觉境,那么我们又何必急着想要避免知道自己的真相呢?”这是因为我们太专注在自己对世间的迷惑之见,以致误认世间为实,误认世间为唯一可能有的世间。这种为了维持有一实在、持续之我的感觉而作的努力,是“我”所为。
不过,“我”在维护自己免于受苦方面,只是部分成功。让我们对自己所为生起检讨之心的,是那随“我”之奋斗而来的不满。由于我们的有“我”之感永远是间断的,慧见乃有乘隙出现的可能。
藏传佛教用一个有趣的隐喻来形容“我”的运作,那就是“唯物三王”:“身王”、“语王”、“意王”。下面讨论“三王”时所说的“唯物”和“神经质”,都是指“我”的行为。
身王所指的是神经质地追求身体的舒适、安全和快乐。我们组织严密、崇尚科技的社会,反映出我们心里只想操纵自然环境以保护自己,让自己不为粗陋、冷酷、不可预测的人生面所烦扰。按钮操作的电梯、售前包好的肉品、空调设备、抽水马桶、退休计画、大量生产、气象卫星、推土机、日光灯、朝九晚五的工作、电视,无一不是为了要创造一个控制得住、安全可靠、能先测知的快乐世间。
身王并非指我们本身所创有形的富足安定的生活状况,而是指使得我们如是去做、使得我们想要控制自然的那种偏执。“我”的野心是想使自己获得安全与享受,而免除一切烦扰,所以我们执着享受和财产,我们害怕改变而又强求改变,我们企图创造一个窝或玩乐之处。
语王是指对世间运用智能。我们采用一套一套的类目作为把手或管理各种现象的方法。这种性向最成熟的产品是意识形态,也就是使人生有理、令人生神圣的各种思想体系。国家主义、可删、实存主义、基督教、佛教,全都为我们提供身分和行为准则,并对万事万物如何发生及为何如此提出解释。
智能的运用,其本身并非语王。语王是指“我”之倾向于把任何威胁“我”或烦扰“我”者,都用狡辩化解掉或转化为在“我”看来是“正面”的东西。语王是指以概念为过滤器来遮蔽我们的视线,不让我们直见实相。概念受到过分重视——概念被用作巩固我们世间和我们自身的工具。由可命名的万物构成的世间如果存在,则“我”这个可命名的万物之一也是存在的。我们不愿留任何余地给那威胁我们存在的疑惑和不安。
意王是指意识为保持有“我”之感所作的努力。当我们利用修道或心理训练来保持或抓住有“我”之感时,意王就掌握主权了。麻药、瑜伽、祈祷、禅修、催眠状态、各种心理疗法,都可如是利用。
“我”能把一切事物转为己用,连道心也包括在内。例如,你若在修道方面学到一种特别有益的禅修法,“我”的态度便是先把它视为迷人的东西,然后再仔细观看。最后,由于“我”似乎坚实,不能真正吸收什么,所以只能模仿罢了。如此一来,“我”便想要细看和模仿禅修及有禅味的生活方式。当我们学到了修行游戏所有的诀窍和解答时,我们自会想要模仿道心而不真修,因为真修必须无我,而实际上我们最不想做的就是把“我”完全放弃。但我们并不能切身体验到我们想要模仿的;我们仅能在“我”的范围内找到与我们模仿的对象似乎相同者。“我”依其本身的健康状况和天生素质来说明一切。对于自己能创造这样的一个模式,“我”感到极有成就和兴奋。“我”终于创造了一个有形的成就,确认了自己的独立存在。
如果我们在以修道之法保持有“我”之感方面成功了的话,那么我们在修道上就很不可能有真正的进展了。我们这种保持有“我”之感的习气会坚固得难以穿透,我们甚至会达到完全“唯我”、彻底入魔的地步。
意王在颠覆道心上虽是主力,但其余二王也能操纵修道。回归自然、离群索居,以及做个单纯、宁静、高尚之人,都能成为保护自己、免受烦扰之道,都可能是身王的表现。或许宗教也能提供我们合理的解释,让我们理直气壮地创造一个安全的窝或简单、舒适的家,找个亲切的伴侣和安定、容易的工作。
语王也涉入修道。在修道时,我们以新的宗教理念代替过去的信仰,但在运用上还是旧有的那套歪法。不管我们的理念有多么崇高,如果我们对这些理念过分认真,如果我们用这些理念来保持我们的有“我”之感,我们就仍在语王的统治之下。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自己的行为,我们大多会承认自己至少被三王之一所统治。我们也许会问:“但那又怎样呢?这完全是人生的写照。不错,我们的科技无法让我们免于战争、犯罪、疾病、经济不安定、苦工、衰老和死亡我们的理念不垄让我们免于怀疑、不安、迷惑和失去方向;我们的疗法也无法让我们可能暂时达到的崇高意境不致消失,以及让我们没有随之而来的幻灭感和苦闷。但是我们又能如何呢?三王似乎强得难以打倒,同时我们也不知道用什么取而代之。”
昔时曾为这些问题而烦恼的佛,仔细观察三王统治的方法。佛探究为何我们的心跟着三王走,以及有没有别的路可行。佛发现三王诱惑我们的方法是从根本上创造一个神话:我们是实存者。但神话究竟是假的、是大骗局、是我们的苦难之根。为了有此发现,佛必须突破三王严密的防御设施,这些设施旨在令其臣民无法发现那项根本上的欺骗,亦即无法发现其权力的来源。除非我们也能层层突破三王严密的防御设施,否则我们就绝无可能脱离三王的统治。
三王的防御设施是以我们的心为材料而建造的,三王用此心材来维持那妄言人为实存的根本神话。要想亲见这个过程如同进行,我们必须仔细观察自身的经验。我们也许会问:“可是我们要如何作此观察?我们该用什么方法或工具?”佛所发现的方法是禅修;佛发现努力找答案没用,只有当努力之中出现空隙时才能起慧见。佛开始明白自己内心具有清醒的素质,而此素质仅在不费力时才显现出来。所以禅修中含有“听其自然”的成分。
关于禅修,一直存在着若干误解——某些人认为禅修是一种类似催眠的状态;还有些人把禅修看作一种训练,像是头脑体操。但此二者皆非禅修,尽管禅修的确能对治神经质的心态。对治神经质的心态并不困难,更非不可能。神经质的心态有其活力、速度和某种固定模式。禅修包括“听其自然”——尽力随顺那种模式、活力和速度。这样,我们便能学到如何对付这些因素,如何与其发生关系,不是说要让它们按照我们的意思成熟,而是说我们要如实了知它们的本来面目并配合它们的模式去做。
有一个关于佛的故事,讲到佛有一次开示一位想要学佛的西他(sitar,印度乐器名)名手。乐师问:“我是应该控制自心,还是应该完全不管?”佛回答他:“你既然是一位乐师,那么就请告诉我你怎样调乐器之弦。”乐师说:“我要把弦调得既不太紧,也不太松。”于是佛说:“同样的,你修禅时,既不应过分强要自心如何,也不该让自心散乱。”此一法教是要我们任心逍遥自在;要我们体会活力的流动,既不加以抑制,也不让它失控;要我们随顺心的活动模式而行——这就是禅修。
一般而言,这种修法是必要的,因为我们的思想模式或概念化的处世方式,不是管得太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世,就是彻底放浪不羁。因此,我们的禅修必须从“我”的表层开始,也就是从我们心中不断生起的杂念或闲言闲语开始。三王以杂念为其第一道防线,为其欺骗我们的尖兵。我们生起的杂念越多,我们头脑的活动越忙,我们就越会相信自己的存在。所以三王一直在企图激起这些杂念,企图让杂念老是陈陈相因、重重叠叠,以致杂念之外别无可见。真正的禅修,既不想激起杂念,也不想抑制杂念,只是听其自然,让它们成为根本智的表现,表现出心之觉境所能有的精确和清明。
不断制造重重叠叠的杂念这一招若被识破,三王就激起我们的情绪来分散我们的心。情绪那种令人兴奋、多采多姿、富于变化的特性,抓住我们的注意,使我们觉得好像在观赏一部扣人心弦的电影。在禅修时,我们既不助长情绪,也不压抑情绪,看清情绪,听其自然,我们便能不再让情绪成为娱乐我们和迷惑我们的工具。如此一来,情绪即可转化为实践无我行的无穷活力。
若无杂念或情绪可用,三王便拿出更有力的武器,那就是概念。为各种现象命名,会令我们觉得确实有一“万物”构成的世间。这样的一个实在世间教我们放心,让我们再度肯定自己也是实实在在、续存无间之物——世间存在,故能见世间之我存在。禅修包括透视概念,致使命名不再具有令世间及我们的自我形象坚实化的作用;命名变成只是区分的行为。三王还有别的防御策略,但太复杂,不宜在此讨论。
佛观自心中的杂念、情绪、概念及其它活动,发现我们无须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无须受“唯物三王”的统治。解脱无须用力,不用力即是解脱;达此无我境地便是成佛。能将心材从表现“我”的野心转变为表现根本智和根本觉的禅修过程,可以说是真正的修心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