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大多是因为听说我是禅师和西藏喇嘛才来跟我学的。但我们的初次邂逅如果是在路上或餐馆,还会有多少人来呢?很少有人会因这种偶遇而起学佛修禅之心。引人学佛似乎是我的身分——从异国来的西藏禅师,第十一世创巴活佛。
人们就是这样才来求我灌顶,以便加入佛教和修道的团体。但灌顶的意义究竟为何?佛法悠久伟大传承的智慧是由禅师代代相传的,且与灌顶有关,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这方面愤世嫉俗一番,似乎值得。人们想要接受灌顶:他们想要加入这个俱乐部,得到头衔,获得智慧。我个人不想玩弄人们希求非凡之物的弱点。有些人买毕卡索的画,只是因为毕卡索之名,他们愿意付出高价,而对所买的艺术品是否值此价钱连想都不想;他们买的是画作的证件或画家的名气,以名气和传闻作为艺术品质的保证。这种做法,可说是全无理性的思考。
有人可能因为觉得内心饥渴或自己无用,而参加俱乐部或有钱的组织,以便得吃得喝。他如愿以偿被养肥了,可是那又怎样?谁在骗谁?是上师自欺、自大吗?“我有这么受过灌顶的信徒。”还是上师欺骗弟子,误导他们自信比以前更有智慧、更有道心,只因他们加入了他的组织,有了僧侣、瑜伽士或别的头衔?这些名称和证件真对我们有益吗?当真有益吗?我们要面对事实:半小时的仪式并不能提高我们的觉悟层次。我个人对佛教传承和法教之力都极为信仰,但不是不加深思就照单全收的。
我们对修道一事必须慎思明辨。如果去听上师说法,我们不该让自己被他的名气和神奇的能力迷住,而应善自体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和他所教的每一种修法。我们必须跟法教和法师明确而理智的打交道。这不是傻呵呵地接受堂皇的证书,也不是为了自利而参加俱乐部。
这不是找一位聪明的上师,以便买他的智慧或偷他的智慧。真正的灌顶,包函率直的跟自己和道友相处。是故我们必须力求坦白,发露自欺,我们必须将自我的粗俗品性毫不保留的全交出来。
“灌顶”的梵语是abhisheka,意谓“洒”、“灌”、“涂油”。要灌,就要有可灌的容器。如果我们真心投入,对道友完全敞开自己,让自己成为堪受告诫的容器,那么道友也会敞开,灌顶于是发生。此即灌顶或师徒间“心心相印”的意义。
这种敞开,不含逢迎,没有取悦或感动道友的企图,就像医生知你有病,必要时他会强行把你从家中移送医院,未施麻醉就动手术。你可能觉得这种处治太野蛮、太痛苦,但也因而开始领悟到真正的沟通——如实与人生接触——须付多大的代价。
依止某位上师,为宗教出钱出力,都未必是说我们已真的完全敞开自己了,此类行为更有可能只是变相的举证,证明我们已加入“对”的一边。上师似乎是有智慧的人,他晓得他在做什么,我们想站在他那一边——安全的一边、善良的一边——以便获得福祉与成就。但是,我们一旦属于他那一边——清醒的一边、稳定的一边、智慧的一边——我们便会发现,我们根本未能确保自身,因为我们所投入的只是我们的门面、我们的甲胄;我们并未全身投入。
接着,我们被迫从后面敞开自己。我们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无处可逃。我们躲在门面背后的行为被逮个正着,以致全身暴露;我们身上的填料和甲胄被剥个精光,再也无处可躲。太可怕了!我们那点虚伪和自私,全被揭露无遗。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可能会领悟到自己笨手笨脚的装模作样,一直是枉费心机。
然而,我们并不死心,还想为此痛苦的处境找出藉口,还想找出自保的办法,找出令“我”满意的解释来说明此一困境。我们左看这个问题,右看这个问题,心里忙成一团。“我”很专业,“我”行“我”素,效率高得不得了。当我们自以为是朝着让自己空空如也的方向努力前进时,却发现自己在往后退,意图确保自身和填满自我。这种混乱的状况继续加强,直到我们终于发现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失去了立场,没有起点、中途和终点,因为我们的心已完全被自卫的措施所盘据。因此,除投降、放下之外,似乎别无他途。我们机智的想法和做法,都对我们无益,因为我们的想法多得教我们吃不消;我们不知如何抉择,不知哪种想法能提供我们最佳的自修之道。我们满脑子都是非凡、聪明、合乎逻辑、合乎科学的妙计,但总是主意太多,反而无所适从。
如是一来,我们终于会真正放下一切烦琐,腾出一点空间,就此歇手罢休。这是灌顶真正发生的时刻,因为我们已经敞开,真正放下了一切,不再想有所作为,不再跟繁忙杂乱打交道。最后我们不得不知止了,这对我们来说可是甚为希有。
我们从所知、所读、所受、所梦,设计出多种不同的防御措施。但到最后,我们对何为真正道心起了疑问。只是想要虔诚、善良吗?还是想要比别人知道更多,想要更加了解人生意义?道心的真义是什么?我们家人常去的教堂及其所宣扬的教义对此都有现成的理论,但这些理论都太薄弱、不实用,不足以作为我们所要寻求的答案。于是,我们便与生来就信的教义和教条疏离了。
我们或许认为道心应是非常令人兴奋和多采多姿的,那是依外国奇异的宗教传统去探究自己。我们采取另一种道心,遵循某种行为方式,企图改变自己的声调、饮食的习惯和一般的举止。但过一阵子,这种不自在的修道企图会让你觉得太笨拙、太明显、太平庸。我们想让这些行为模式成为我们的习惯或第二本性,但它们总是无法完全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我们虽极想让这些“觉悟的”行为模式与我们自然合一,可是我们心里依旧忸怩不安。我们开始怀疑:“如果我已按照某一传统的经典所说行事,怎会这样?这一定是由于自己没弄清楚。当然是如此。但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尽管我们信守经典之教,迷惑依然持续,不安与不满还是存在。一切全都不灵,我们没跟法教搭上线。
此时,我们实在需要“心心相印”。若无灌顶,我们求道的努力成果,将是收集了一大堆与修道有关的东西,而非真正放下。我们收集了不同的行为模式、不同的言谈、衣着、思想方式,以及完全不同的做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们收集来企图强行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罢了。
真正的灌顶,出自放下。我们如实对现状敞开自己,然后与上师真正沟通。不管怎样,上师都是跟我们坦诚相处;只要我们敞开自己,愿意放下所收集的一切,灌顶就发生了。不必有“神圣的”仪式。其实,视灌顶为“神圣”很可能是佛教徒所谓“魔女”的诱惑。“魔”象征不正常的意向、不平衡的生活,“魔”遣其女来诱惑我们。当诸魔女干预心心相印的灌顶时,她们会说:“你觉得内心平静吗?那是因为你在接受修道的法教;在你身上发生之事与修道有关,这可是神圣的。”她们声音甜美、所言中听,把我们诱惑的认为这种沟通、这种“心心相印”,是件“大事”。于是我们开始产生更符合轮回的心态。这与基督教对亚当吃苹果一事的看法类似,都是诱惑所造成的。我们一把灌顶视为神圣,我们便开始丧失原有的精确与敏锐,因为我们已经心生计较了。我们听到魔女在向我们庆贺,说我们已经办到了如此神圣之事。她们在我们四周跳舞、奏乐,假装在这个仪式隆重的场合荣耀我们。
实际上,心心相印的发生十分自然。师徒在开放的情况下相会,双方都明白开放是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事。当我们能如是看自己和世间时,传法就开始了。西藏传统上称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为“平常心”。平常心最微不足道;它是完全开放,不作任何收集或评估。我们可以说这种微不足道意味深长,也可说这种平常实不平凡。但这种说法也只是魔女的另一种诱惑。归根结柢,我们必须放弃想要非凡的企图。
问:我似乎无法不想保全自己。我该怎么办?
答:你太想保全自己,以致那试图不保全自己的想法成了一种游戏、一大笑话、另一种保全自己的方式。你太用心监视自己和监视在监视的自己,以及监视在监视自己监视的自己;如是下去,没完没了。这是很普通的现象。
你真正需要的是完全不再关心,把你关心之事完全放下造了一具极好的测谎器,又造一具侦测测谎器的侦测器,这种叠床架屋的复杂结构,必须予以清除。你力求保全自己,而一旦获得安全,你就又想确保那已经得到的安全。这种防御工事,可以无限扩充。你也许只有一座城堡,但你的防御工事可能遍及全球。如果你真想使自己绝对安全,你所能作的努力实在是没有止境的。
因此,我们必须放弃保全自己的想法,看出力求自保的可笑,看出繁复的自保结构有多么荒唐。你必须不再做监视监视者的监视者。要能做到这一点,你必须放弃第一个监视者,也就是放弃自保的企图。
问:我不知道该提出何种国民性来讨论,但是假如我们是印度人,您就不会这么想了,会吗?我的意思是说,由于我们是美国人,太爱做事,所以您才对我们这么讲。倘若我们不爱做事,整天游手好闲,您就不会对我们这么讲了。
答:这个问题很有趣。我想说法的方式要依听众在物质方面发展的快慢而定。美国现已达到极高的唯物层次。不过,具有这种发展物质文明的潜力的,不只是美国人,而是全世界的人。如果印度的经济发展达到美国已达的阶段,如果印度人也像美国人那样尝到唯物的滋味而感到幻灭,他们就会来听这样的演讲了。但目前我不认为除了西方国家还有哪个地区会有人听这种演讲,因为其他地区的人对物质文明的发展还没受够;他们还在存钱买脚踏车,尚未到能买汽车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