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修行之路不是好玩的——最好别开始走上去。假如你一定要走,就必须走完全程;若你中途放弃,那未竟之业将令你永远无法释怀。正如铃木大拙博士在其著作《禅心,初修者之心》(ZenMind,Begiumer'sMind)中所言:走上这条路如同上了无法下车的火车,你只有一路坐下去。大乘经典将菩萨之誓愿趣向佛道喻为植树,因此,步上佛道是使你涉入一不断成长的过程,那可能对你造成极大痛苦,因为你有时想脱身;你并非真正愿意完全投入,因为那太靠近你的心,而你不能信任自己的心,你的经验太尖锐、太赤裸、太明显,于是你想逃开,但你的逃避产生痛苦,反而激励你在佛道上继续前进,因此,你的退缩与痛苦也是佛道创造过程中的一部分。
佛道之连续性表现在根密续、道密续、果密续之观念上。根密续使你清楚自己的潜能——你具有佛性,否则你不会与佛法相应,而那也使你知道你的起点、迷惑与痛苦。你的痛苦是真理,其中蕴含着智慧。道密续在于培养富足慷慨的态度。迷惑与痛苦被视为灵感的泉源、一项丰富的资源。此外,你明了自己具有智慧与勇气,因此你能处于根本的孤独状态。你愿意在不施麻醉剂的情况下接受手术,不断被揭开、除去面具、翻个水落石出;你愿意做个孤独的人、离群索居的人,愿意放弃陪伴你的影子——你那一天二十四小时紧随不舍的评论者、观察者。
在西藏传统中,那观察者叫做金巴(dzinba),是“固定”或“支持”的意思。如果放弃那观察者,我们就丧失了生存之所依,丧失了继续下去的意义。我们放弃了有所依恃的指望,那才是迈向真正修行的一大步。你必须放弃发问者及答案,亦即散漫的心,那是告诉你做得好或不好的审查机制,“我是这个,我是那个。”“我做得如何?我这样静坐正确吗?我用功得法吗?我成就如何?”假如我们将这些一概放弃,那如何知道自己在修行上是否有进步?很可能除了超脱自欺、中止我们欲掌握精神状态的挣扎之外,根本没有所谓修行这回事。将之一概放弃就是,除此之外别无可修。那种情境异常荒凉,像是居于白雪覆盖的山巅,四周云雾围绕,日、月无情地照射着,下方是被咆哮的烈风撼动着的高耸松林,林下则是雷鸣般的飞瀑。如果我们是偶然前去拍照的观光客,或是要攀上顶峰的登山者,或许我们会很欣赏这种苍茫孤绝,但是绝对不想住在那种地方——不好玩、很恐怖、也很可怕。
然而与荒凉为友,欣赏它的美并非不可能的事。如密勒日巴等大圣者将荒凉比做他们的新娘,他们与荒凉、与根本的精神孤独结为夫妻;他们不需要肉体或精神上的娱乐,孤独就是他们的伴侣、他们的精神慰藉、他们的一部分。不论他们行至何处,总是形单影只;不论他们在做何事,都是孑然一身。他们无论与朋友交往或自己静坐,或大家一起举行仪典或修法,那种孤独永远存在。那种孤独是自由——基本的自由,它被描述为空性与智慧的结合,你在其中感到的孤独使你明了二元执着的不必要;那也被描述为空性与慈悲的结合,其间,孤独激发生活中的慈悲善行。此一发现透露了斩断不断制造自我导向情境的业报连锁反应之可能性,因为孤独或荒凉的空间不再能使你引以为乐,不再能喂养你。究竟的禁欲成为你本性的一部分,我们发现轮回中的各样物事如何养活、娱乐我们。一旦我们看破轮回的物事都是游戏,本身即已脱出二元的执着,那即是涅槃——届时,再追寻涅槃则是多此一举了。
因此,在踏上佛道之初,我们接受自己的基本性质——根密续;其后我们继续前进,那可能热也可能冷,也可能快乐或痛苦。在果密续的阶段——那超出我们曾讨论过的,我们发现自己的本性。从佛学的观点视之,修行之道的整个历程是一自然成长的有机过程:如实了解它的基础、了解路途的艰辛、了解其成果的生动多彩——整个过程是无尽的奇幻之旅,证悟之后也不停止,你会继续下去,无止境地传布佛行事业。
坛城
我们发现在大乘道或菩萨道上仍存在某种努力,不一定是强烈自我意识的努力,不过仍有某种自觉的观念:“我在修习这个,我在这件事上下工夫。”你确知怎么做,没有任何迟疑,行动很自然地发生,但是某种自我的坚实性质仍微弱地存在着。在那阶段,修行者空性禅修的体验已然很强,但仍有需要更直接地与宇宙相关联。此时,需要的是奋身一跃,而不是纪律的训练;是那种甘愿对现象界敞开自己的气度,而非研究用什么策略来对应现象界。策略已然不相干,对于能量的真正感觉才更重要。
我们必须超越自我的谋略——食、嗔、痴,而完全与那些能量合而为一。我们并非要将之除掉或加以破坏,而是去转化它们的基本性质,这即是金刚乘(vajrayana)采用的方法,又称为密续或瑜伽道(tantricoryogicpath)。瑜伽(yoga)一词意为“结合”(union)——完全的认同,不但与禅修方法以及善巧、慈悲的沟通结合,也与宇宙间存在的能量相结合。
密续(tantra)的意思是“连续”。修行道上的连续发展以及生活经验的连续性变得越来越清晰,每一洞见都成为一项确证,我们所见之事物中固有的象征也变得自然地相关了,不再像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外界的迷人或有趣的戏法——视觉的象征、呪语的声音象征、感觉与能量的心理象征都变得非常适切。发现这种看待经验的新方式并不会造成压力或太大的影响,那是个很自然的过程。与宇宙能量的完全结合、看清事物之间的关系与事物本然的鲜活,此即坛诚原理(themandalaprinciple)。
“坛城”(mandala)是一梵文字,意思是“社会”、“团体”、“协会”,意指每一事物都是以某物为中心。在密续中的坛城,每一物都围绕着无中心的虚空——没有监视或观看者在其中。因为没有监看的人,边际变得异常鲜活。坛城原理表示看出所有现象皆互相关联的体验,看出有一连续的循环将一个经验连接到下一个经验。现象的模式变得清晰分明,因为我们的观点不存偏颇;所有角落都显而易见,觉知是遍一切处的。
完全认同嗔、贪及痴的坛城原理,可经由修习父密续(fathertantra)、母密续(mothertantra)及双运密续(uniontantra)而证得。父密续与嗔或排斥有关,一个人可藉转化嗔怒而经历具有巨大能量,迷惑无法侵入而自动被排拒,那被称为“金刚之怒”,是能量展现其似钻石的一面。母密续与诱惑或魅力有关,那是由妙观察智(discriminatingwisdom)所激发。宇宙或生命的每一部分都被发现蕴含着独特的美感,不排斥什么也不接受什么,只是你所见的一切都各具独特之性质。就因为既不排斥也不接受,物事的独特性质才更形凸显,也更容易与之关联。所以,妙观察智可以欣赏到生命每一层面之丰富,那激发与现象的共舞,这种魅力是贪的理智面。一般的贪,是我们只想抓住一个情境的某一精采部分,而忽略了精采部分所在的周遭;那如同我们想用钩子钓一条鱼,却完全无视于鱼所倘游的海洋一般。母密续之吸引力在于以妙观察智迎接每一情况,每一事物都精确如实地被看见,因此不会有矛盾,也不会引起消化不良。双运密续是将痴转化为遍一切处的空间,一般的痴是试图以忽视我们所在的环境来保持我们的个体性,但在双运密续里没有个体性的维护,那是对整体背景空间的知觉,与痴所造成之冻结空间正好相反。
要转化嗔、贪及痴,我们必须与能量直接地、完全地沟通,而不用任何谋略。一个对宇宙抱持完全开放态度的人,不必费力运用智慧甚至直觉来解决这些问题,宇宙的秩序对他而言是很明显的;他目之所见,对他即是说明。经中常作如是说:一切景象皆为身坛城(visualmandala),一切音声皆为呪坛城(mantramandala),一切意念皆为心坛城(cittamandala),而意识的本质是虚空,看到这些坛城的人,他不见圣尊在奇怪呪语的回响中舞动,也不会见到虚空中浮现各种灵异的闪光——这些是幼稚园生所想像的天堂。如果我们真正看到颜色、形状,或听到呪语在空中回响,并且去注意它们,我们实际上是在肯定我们的自我。很可能会听厌、看厌,而迟早会嫌它们太多、太一成不变而恨不得逃开——一个人可能宁愿下地狱也不想继续在天堂待下去,因为地狱可能看来更刺激、更有意思。
在坛城的终极经验中,简单的色彩与形状皆是隐喻。当然,如果你看到非常鲜明的贪,你可以用各种火焰与装饰将它绘成图画。非常有趣的是,由印度的密教行者所创的图像学中的圣尊,均着古典印度贵族服饰——缠头巾,戴冠,佩珠宝,穿虹彩华服;而在中国,密教行者所描绘的圣尊则均着中国朝廷服饰——穿有马袖的锦缎长袍,留着八字胡,手执中式权杖。若有人问何者较正确,印度行者会说:“我们画的较正确,因为我们看到的是那样,我们想像的也是那样。”中国行者也会说同样的话。我们则可说他们画的都正确,也都不正确。
整体而论,要以象征、图案、颜色与形状来了解宇宙能量的活泼生动,对真正的密教行者而言并不是想像或幻觉,而是真真实实的。如同一个人聆听一首令他特别感动的乐曲时,他觉得几乎可以从中雕出塑像,几乎可以用手捏握、把玩——一般声音几乎变成了坚实的物体,几乎是一种颜色或一种形状。假如一个人能如实得见宇宙的能量,则形状、颜色与图案自会自动显示,象征因之产生,那即是大手印(mahamudra)的涵义——伟大的象征。整个世界即一象征,但并非以某一符号代表另外某种事物那样的象征,而是代表事物原本之生动特质的最精采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