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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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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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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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得患失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用这个“鄙夫”的名词好像孔子在开口骂人,等于后世骂人“匹夫”一样。这“匹”的意思,就是一个。其实这并不一定是骂人,意思只是说“一个人”或“这个人”,再白话一点就是“这个家伙”的意思。而这里所记载的“鄙夫”之“鄙”,就是“鄙俗”的意思,“鄙夫”就是没有学识的、很糟糕的这种人。如我们给人写信,稍稍带一点古文笔调写,谦虚一点,自称鄙人,但后来又有人改写作“敝人”,实际上该写作“鄙人”,而且这两个字,还要写小一点,放在旁边,以表示谦虚,自己是鄙夫。这里孔子称人为鄙夫,等于是在骂人。因为当时各诸侯之国的政坛人物,他所看不惯的太多了,他认为这些人都是鄙夫,他说这班人怎么可以主持国家的大事呢?他说这些人连最基本的修养都没有,当他在功名权力拿不到的时候,就“患得之”,怕得不到而打主意、想办法,爬上这一个位置。等到爬上了这个位置,权力抓在手里了,又“患失之”,怕失去了已经得到的权力。一个大臣,没有谋国的思想,没有忠贞的情操,只为个人的利益而计校,深怕自己的权力地位失去,于是不考虑一切,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打击同事、打击好人、嫉妒贤才等等都来了。孔子在这里就是说明私欲太大,没有真正伟大的思想、伟大的人格和伟大的目标,只为个人利害而计较的为鄙夫。后世“患得患失”的成语,就是根据这里来的。
这几条都是连起来的,说明了一个人修养与人品,以及出来做事、为人处世的原则。下面就转了,讨论到人物了。
今古人物论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他说上古时候的人,有三点毛病,是社会的病态,也是人类的病态。但到了现在,“或是之亡也”—“或”为“或者”的意思,“是”为“这个”的意思。这就是说如今看来也许这三项毛病,都变得更坏、更糟糕了。用一幅画来作比喻,古人的画画得这么好,但其中还有三个缺点;不过现在的艺术家,比起古人那些缺点来更差了,还够不上古人认为是缺点的那个水准,也就是说古人认为是缺点的,比现在认为优点的还要更好得多了。下面孔子说讲了这三个缺点:古代的人狂,这个狂在古代并不一定是坏事,不是现代观念的狂,现代对神经病、精神病叫做狂,那就糟了。古代的狂就是不在乎的味道,但是有一个限度的。孔子说,古代的狂不过放肆一点,不大受规范,现在的人糟糕了,狂的人则荡,像乱滚的水一样,兴波作浪。古代的矜,比较自满自傲,但有一个好处,因为自己要骄傲,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于是比较廉洁自守,人格站得很稳;现在骄傲自矜的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惯,而有一种忿怒暴戾之气。古代比较笨的老实人,还是很直爽的;现在更糟了,已经没有直爽的老实人,而社会上那些笨人都是假装的笨人,只是一种狡诈的伎俩而已。
这是孔子当时的感叹,事实上我们知道,这三点等于是观察人的六个大原则。我们读到这种地方,要特别注意,这是对于一个人的看法。很多人都讲究看相,这就是“相法”,不过这个“相法”不是看五官和掌纹,而是看神态,看他的做人做事,就看出来了。当领导别人,或与人交往的时候,部下同事狂一点没关系,有时还蛮欣赏其狂,就怕不够狂,有本事不妨狂一点。如果是狂而荡,就问题严重了,狂到不守信诺,乃至把公家的钞票用光了,对什么事情都乱来,就要不得。有才的人多半狂,爱才就是懂得欣赏其狂,不要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自己不喜欢的,不必要求别人也这样做,但是要提防他,不可失诸荡,这个狂就是人才。自我傲慢,有个性就是矜。自矜值得欣赏,一个人没有个性,不傲慢就是没有味道,每个人都有他独立的个性,但有适当限度。假使傲慢而变成愤戾之气,到处怨恨,没有一个人、一件事使他满意的,即使他单独自处,也会跟自己过不去的,那就过于愤戾,这很不好。愚、老实没有关系,可不要故玩老实,伪装老实,所谓“貌似忠厚,心存奸诈”,那就大成问题了。这狂、矜、愚三条,有相对的六点,外在是观察别人,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这句话在上论中已经提到过的,现在又重复地放在这里。看起来好像是重复,实际上是一个小结论。说凡是玩嘴巴的,比上面那几种情形,更有问题,简直不可谈了。为什么如此呢?我们再把下面接下来看,就知道了。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这与上面的狂、矜、愚三条有关,这三点是对的,并没有错,但是太过分了,反而不对。孔子就说,为什么自己的修养以及对待人要注意这三件事呢?他说因为“恶紫之夺朱也”。朱是红色,为正色,紫是红得过分了,最怕是紫色侵夺了朱色。他又用音乐来比方,在当时郑国的音乐最下流、最奢靡,所以孔子最反对郑声把正统的音乐搞坏了。第三,利口覆邦家,嘴巴非常会讲,可是没有真正的思想内容,乃至亡国覆家。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要千万注意,尤其自己要注意,有才的人往往在嘴巴上不让人,不但是害自己乃至送命、连累家人,甚至覆国,古今中外历史上,这种利口覆邦家的例子非常多。这段文字上看容易懂,刚才我说这三点与上面狂、矜、愚三点是连贯的,如荡之于狂,紫之于朱等等,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情形。一个人的学问、道德、修养,最怕是成为似是而非。讲到恶紫夺朱,我们想到历史上一件事。大家都知道,满清入关兴了许多文字狱,尤其在康熙、雍正的时代,当时大家都还有反清思想,而一些地方官吏,为了迎合清帝的意思,致使文人冤枉死的太多太多了。有的为了几句诗,就大兴文字狱,当时的刑法,不但是当事人处死刑,还要灭九族。
其中就有一个与“夺朱”有关的案例,有人曾作了一首咏紫牡丹的诗,其中有两句是:“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这位作者实际上是不是有意,无法知道,不过从文字上看,的确具有民族思想,明朝的皇帝姓朱,所以说“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自然暗指清朝非汉人。这两句诗被地方官吏报上去,于是大兴文字狱。这两句诗还可以说“罪”证确凿,后来有些文字狱就很可怜了,所认定的“罪”证非常勉强,像有一个文人,在他的一本书中夹了一张字条,有“清风不识字,何以乱翻书?”两句话,被人发现报上去,说他藐视满清没有文化,也大兴文字狱。
这是今日看到“恶紫之夺朱也”这句话,而想起了清代的文字狱,都是做得太过分了。
法尔如是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有一天感叹地说:“我想永远不说话了。”这句话看来好像很平常,年轻朋友们看了这句话,不会有什么感触,年纪大的人就会有所感触了,尤其到了某种社会环境的时候,真是不想讲话了,因为无话可说。所以孔子到了晚年,也有这个感叹。那么子贡就说,老师你都不肯说话,不教我们,我们将来就不懂,也没有办法阐述你的思想了。孔子就说,人何以一定须要讲话?真正的学问,并不一定是读死书的,观察天地就知道,上天曾经说过话吗?天从来没有说过话,可是春夏秋冬四时,运行分列得如此清楚,这样有规律;万物在天地之中,也照常生长。天地何曾说过什么话!这是文字的解释。
但在这里有个问题要讨论了:在这个地方就讲到中国儒家、道家思想,都是一个体系的。孔子这里提到天道,老子也非常注重天道,老子教我们“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老子思想。现在老、庄思想,在外国无论欧洲、美洲都流行起来,身为中国人,对于老、庄思想的中英文有关书籍,须要阅读,万一有机会到外国去,也许碰到一个外国人谈起这些来,而自己身为中国人反而不知道,这是很难为情的。据我所知道,外交官中没有读过老、庄,因而在外面丢人的,已有很多。不但老、庄,外国人研究中国佛学、禅学的就有很多。这两天又来了两个学生,是比利时人,原在中国读过书,在比利时成立了东方文化中心,教了很多学生,现在碰到很多困难,一些高深的问题解决不了,回来准备补充,由政大一位老教授介绍来找我,研究一些中国文化方面的东西。所以老、庄方面,现在全世界的译本有好几十种,王“老子”、孙“老子”,各人的见解,各不相同。我们都知道老子他曾经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在效法地,地效法天,如何去效法?天效法道,道又是什么?没有定义。道又效法自然,于是有人说,老子的思想,道以外有一个东西“自然”,而认为中国道家的思想,就说宇宙万有是“自然”的。
问题就来了。什么是自然呢?因此在外国有一派,说老子是唯物的。他们列举《老子》里的东西,作这样的说法,有一位外国的学者听了这种说法来问我。我告诉他,不但是老子,我们中国几个大圣人,都从来不谈唯物主义的,但是物质却被包括在其中了。这位外国学者就引用“道法自然”这句话来质疑,我问他是看哪一本书上来的?他说是从中国人所翻译的一个外文本子看到的,我告诉他是翻译上的错误(我的原则,有人来讨论问题,如果说是某某人如何说,我则不表示意见,因为这已经牵涉到人,如果说书本上如此说,或有人有此说法,我才作答,因为这不牵涉到人,只是就事论事)。先说“自然”一词:我们对于“自然科学”这个名词的来源,这个问题我们特别要认识清楚。当年开始接受西方文化的时候,对于“哲学”、“自然科学”、“化学”、“物理”这些名词,我们是参考日本的翻译而再译的,因为西方的文化传到东方来,大多是由日本人先翻译过来的,我们是第二手参考日本翻译过来,所以哲学等等名词,在日文中早已经译定了。可是日本文字,在明治维新前后,仍旧是中国文化,所以日本还是根据中国文化的意义,来翻译西方的东西,而翻得并不一定对,如经济一词在古文中并不是现在的狭义经济,而是“经世济民”的意思,不是工商经济,也不是经济时间的这类来自日文的意义。所以从日文翻过来“自然科学”的“自然”,就是把物理的宇宙,定了一个名称为“自然”,这样第二手翻译过来的名词,大家习惯以后,一提到“自然”,印象中就是“物理世界”,就是唯物的自然。其次,两千多年前,印度有一种哲学思想,叫作自然哲学,那个“自然”,与现在的自然世界又是两回事了,这且不去管他。我们要知道,一如“经济”一词的借自子书学说。自然科学的“自然”,只是借用了一下老子“道法自然”这个地方的“自然”而已。可是现在的年轻人读《老子》,大多数并不知道这些文化上演变的真相,从小只知道“自然科学”,“自然”都是讲物理的,所以一看到《老子》中的“道法自然”,认为《老子》中的“自然”就是物理世界,于是认为老子思想是唯物的,这实在大错而特错。
我们读哪一个时代的书,就是知道当时的时代背景,在老子那个时代,是没有“自然科学”的,所以《老子》中的“自然”是另有意义的。这位外国学者就问我所讲的“自然”又是什么?我说你查完了《老子》,都照他的原文,不要加上我们自己的注解去找答案。照《老子》的本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后四字本身是一个注解,就是说道效法谁呢?谁也不效法,它自己“本身当然如此”就是道,“本身当然如此”这就是自其然也。这一点要特别注意的。
现在学术界、思想界乱得不得了,十年、十五年以后,将是一个大问题,年轻的人真正要努力,将来的责任很大,而且自己做好了,将来的前途也很大,十年以后,中国的文化将要大吃香。譬如《庄子》,庄子自己说他所说的话是寓言,可是现在人们一提到庄子都说是靠不住的,因为庄子说的是寓言。这观念又错了。为什么错了?大家认为庄子说的话都是空话,这是因为大家读过《伊索寓言》,这是西方神话,神话都是乱想编出来的,像科学小说一样凭幻想写的。那么我们就要注意,这只是当时我们把西方的神话翻译过来,借用了《庄子》中“寓言”这个名称,可是到了现在的教育,因为作小孩子就看《伊索寓言》,老师也告诉学生,这些神话是寓言,于是“寓言”一词的观念,在现代人的印象中,凡是虚构的、乱扯的都是寓言,最后反过来,对于庄子所说的中国文化思想,也认为是虚构乱扯的寓言。现在回过头来问,庄子所说的寓言又是什么寓言?我们要了解,“寓”者“寄寓”也,譬如籍贯,我的祖籍浙江,现在寄寓在台湾,客寄说是寓,所以庄子说他讲的话是“寓言”,意思是说:“我所讲的话,是打丫头骂小姐的话。”这就是寓言。有时人类的言语,没有办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仔细研究,在与人谈话时,直接讲,对方反而不懂,改为讲一段笑话,说一个故事,不等到说完,对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沟通思想意见最好的办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逻辑)有用“喻”这个办法,我们遇到很难表达的意思时,最好的办法是用笑话,用故事。所以庄子讲话的方法,往往用寓言。这是要特别注意的。我们将来弘扬自己的文化,再也不要搞错了,现在已经错得很厉害,我们要慢慢纠正它。
现在回转来讲老子的道法自然,就是说天道是自然的,自己本身当然如此。我们不要把老子的“自然”视为现代科学上的那个名词。老子教我们学天道,翻开《老子》来看,他讲了很多天道,他说到人的最高道德修养,就是效法天地,天地生长了万物给人,他没有居功,没有自私的报功,也不想占有,而且天地是平等的,好的坏的,无毒有毒,他都生长,无分别;只有生生不息,没有要求还报。人类吃了他生长的好东西,还给他的是大便,他也不生气,照样的永远是生长,所以人的胸襟、道德、器度能够效法天地,是最重要的。而且教我们在事业方面做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一件事情成功了,交给了后代,就撒手不管,这是天之道也。这也就是后世中国文化“天人合一”思想的滥觞。孔子现在提到的,也就是这个精神—天道。他说,上天有什么话说呢?自然的。人的学问也好,道德也好,一切修养,先要了解自己当然是如此,我又何须多说!这是中国文化的本位文化,不管儒家、道家,都是一样的。
手挥五弦目送归鸿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这一段古人的注解很明显。孺悲是一个人,准备来看孔子,孔子说了一次假话,叫人就说他今天生病了,所以没有出来见客。孔子学生中有执事的人送客,在将出门的时候,孔子在里面拿起瑟来弹,并且还唱歌,故意使孺悲听见。这一段古人的注解,多半和朱熹先生的一样,认为这个人可能有哪一点为孔子看不惯,得罪了孔子,所以孔子不愿意见他,但是又明白地表示讨厌他,看不其他,所以等他出门的时候,故意唱起歌来,使他听见,知道孔子并没有生病。我的观念又与古人不同了,我认为孔子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要解释起来很费时间了。问题在孔子为什么要奏乐唱歌给他听呢?假如像古人解释那样为了使他知道自己没有生病,孔子在里面,说句话或叫一个学生的名字都可以,何必奏乐唱歌呢?这问题来了。关键就在“天何言哉”!真正的学问,并不一定须要讨论,甚至是不可以言喻的。这个道理研究起来是够麻烦的。我的见解是如此,对与不对,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
那么这段书什么意思呢?我们引用别家的故事,来解释这个问题。我们中国文学中有“闻木樨香否?”这故事。木樨是桂花的一种。这是宋代文学家黄山谷的故事,他是学禅的,他老师就是宋代有名的晦堂禅师。因为禅宗大师们的教育方法,是不立文字不用言语的,黄山谷跟他多年,似乎并无所得。有一天就问老师有没有什么巧妙的方法,露一点消息,露一点缝给他钻一钻,让他钻进去。晦堂就问他念过《论语》没有?这句话现在问年轻人不算稀奇,在当时来问黄山谷这样的人是很不客气的,很难堪的,因为古人考功名的本钱就是四书五经,都能背诵的,晦堂还问他念过没有,这给黄山谷的刺激是很大的。黄山谷答道:“当然念过!”晦堂说,你念过《论语》,其中有:“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孔子说的话你懂吗?晦堂大师引用了这句话,就等于说我随时随地都在教你,你自己不懂,有什么办法?黄山谷还是茫然不懂。后来有一天,黄山谷站在老师的旁边,晦堂这位老和尚看他在身侧,摆一摆袖子,就径自往山门外走去。这时正是秋天,一路上桂花盛开,晦堂像是赏花去了,黄山谷也莫名其妙,只好在后而跟着走,晦堂故作不知的样子,走了一阵以后,回过头来问黄山谷:“闻木樨香否?”黄山谷答道:“闻。”这时晦堂就瞪着眼睛告诉他:“二三子,吾无隐乎尔。”据说黄山谷因此恍然有所悟而入了道。就是后来理学家说的,悟到了那个心性的本源。这是有名的一段禅话。事实上黄山谷的修养、诗名都很高,他与苏东坡他们几个人都蛮可怜的,遭遇王安石的种种打击,后来被贬谪到贵州的一个乡下,相当现在的区公所小干事。在古代被贬谪的大官,还要被人押解去报到,等于半个犯人,起居不自由,生活是很苦的。他在被解送的路上,才和王阳明的龙场悟道一样,真懂了晦堂老师的话,因此对于所遭受政治上的打击、环境上的打击、生活上的痛苦,都能处之泰然,还在那里对地方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
现在我们拿这个故事来说明孺悲见孔子,而孔子不见,故意取瑟而歌,就等于是一种不言之教。这是这段书真正的意思所在。
爱的回报—孝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这提到我们中国的古礼,这个制度,现在改变得很厉害了,历史时代到底挽不回的,我们不要去管现代的情形了。孔子当时,是比较保守的,极力主张维持孝道,父母死生之间的大事,应该依照古礼。宰予,就是白天睡觉的那个学生。
现在他提出一个大问题。中国古代,父母死了是三年之丧,要守孝三年,我们在几十年前,至少在播迁来台以前,在大陆上时,许多朋友还是守这个规矩,手臂上都还戴一块白布或黑布。现在是没有了,三年变三天了。在守丧时期称制中,在名片上面,名字旁边都要加印一个较小的“制”字,表示在守丧。在古代更严重,研究我国古代政治制度,所谓圣朝以孝治天下,做官的人,不管文官武官,也不管官做多大,碰到父母之丧,如果不马上请假还乡,那是不对的,监察御史马上提出弹劾,可以处分到永不录用的程度,是很严重的。不过有一点例外,以武将来说,他正在前方作战,假使父母死了,仍然要向朝廷请假还乡,皇帝可以下诏书,着他移孝作忠,予以慰留,这才可以不还乡。在戏剧里可以看到,有的戏里武将穿半边白袍的,就表示他是戴孝上阵,那都是皇帝特殊的慰留,国家非要这个人不可;有些是他还乡守孝以后,丧服未满,皇帝下命特别起用,名为“起复”。而起复有两种情形,一种是退休以后再起用,一种是还乡守制的人起用。古代这种政治制度,实在也有它的好处。一个人从政久了以后,离开民间太久了,对民间的情形都不知道,回乡以后,杜门思过,也不准宴客,对地方官吏都不得接触,可以深入到民间。这是中国古礼,这种社会风气、政治制度的改变,还只是近几十年来的事。
古代连皇帝也要守丧三年。譬如说丧其中是不准结婚的,年轻皇帝登位前若要结婚,除非由皇太后下命令才可以。在唐代、宋代、明代、清代都有,老皇帝一死,新皇帝没有就位以前,丧事没有发布,先办婚事,第二天再发丧,否则就违犯礼制。这种古礼连皇帝都要遵守,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
宰予现在就提出来问,我们的社会制度,父母死了要守丧三年,从上古行到现在,很古老了,现在宰予说三年什么都不能动,结果什么都坏了,像稻谷一样,旧的割掉了,新的又长起来了,钻燧改火,时令也改变了,岁月换了,我看守丧一年就够了。孔子说,父母死了,你认为过了一年就可以去听歌跳舞了,你觉得心里安吗?宰予说,安呀!孔子说,你心安,你就照你的办法去做吧!并没有人勉强你,你就是过了三天就跳舞也可以,只要你心安。丧礼并不靠规定的,要每个人发乎内心的,古代文化是根据内心来,不是法律规定的。一个君子,父母死了居丧,内心思念的悲愁,吃饭都没有味道,听到音乐也不快乐,睡觉都睡不好,所以三年之中,没有礼乐。我现在问你一年能不能心安,你说能心安,那你去做好了,不必要提倡改为一年,别人不愿改,是别人的事。孔子等于给宰予碰了一个橡皮钉子,他出去了。
于是孔子告诉其他同学,宰予这个人一点良心都没有。下面孔子说的,就是中国文化三年之丧的道理了。他说,小孩子三岁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尤其古时是没有牛奶的时代,要三年才能单独走路,离开父母怀抱,后来二十年的养育且不去管,这三年最要紧,就算是朋友吧!这两个老朋友,这样照顾了你三年,后来他们死了,这三年的感情,你怎么去还?所以三年之丧,就是对于父母怀抱了我们三年,把我们抚养长大了的一点点还报。这是天下人类都一样的,而宰予反对,主张改为一年,像这样,宰予没有三年怀念父母的心情,一如父母怀抱抚养我们三年的心情。如改为一年,可以说天下没有一个孝子,天下任何一个父母,在自己孩子三岁以内的时候,那种慈爱、辛劳,照顾是无微不至。所以中国文化,定父母之丧为三年,就是还报这个慈爱,这仅是最起码的回报,事实上父母的慈爱,并不止此,在孩子三岁以后长大了,还一直要照顾到二十多岁,所以这就看到金圣叹这个调皮的文人所说的话,有最高的道理。
现在我们拿他的意思,说说他写给儿子的信:我和你是朋友,最初你也没有指定要我作你的父亲,我也没有指定要你作我的儿子,大家是撞来的,因为是撞来的所以彼此之间,没有交情可谈。但是话得说回来,这个老头子(指他自己)和这个老太太(指他的妻子),从替你揩大便小便开始,照顾了你二十年。这二十年,你去社会上找找看,还有没有比这两个老朋友更好的朋友?我们现在不要求你孝不孝,这些都是空话,只要求你把这两个老朋友照顾你二十年的感情,也同样照顾这两个老朋友二十年,就够了。这是金圣叹的游戏文章,也说明了孝道的真正哲学,所以中国讲孝,就是爱的回报。因此孔子说,现在的人,当父母死了而真有三年怀念父母的心情,像父母当时对自己三岁以内这样爱护的有没有?连这个三年怀念都没有,哪里还谈得上孝字。到了最近几十年,“孝子”的意思,是倒过来解释为孝顺儿子。这一大段是讲孝顺的,下面我们就讲到《孝经》了。
曾子根据孔子所述的中国文化,著了《孝经》,为十三经之一。在《孝经》中孝敬父母还是小孝,大孝者为大孝于天下,看天下的老百姓都如自己的父母一样,这是中国政治哲学的大原则。为政的人,把老百姓视如自己父母一样孝,改一个名字就是忠。所以从事政治的人,要有孝天下人之心。以这个道德的基础,出来从事政治,这是中国政治哲学的基本重点,也即《孝经》的基本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