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弟子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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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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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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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门弟子画像
讲到这里,来一串总评。同时可看出孔子说话的艺术。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孟武伯这个人,我们前面介绍过,是鲁国一位大夫,当时的当政者,向孔子征询人才—要他介绍学生。因为孔子学问的最高境界是仁。所以他先就孔子学生中最出名的几人问起,问他们有没有学养到“仁”的最高境界。
首先他问子路的学问有没有达到仁的界,也就是说是否达到以仁道入世的程度?孔子说:“不知也。”这个“不知也”的意思,我与古人的解释又不同了。古人常解释说,孔子答复孟武伯,子路不知道仁。我认为不是这个意思。孔子说的是一句幽默的答辞,不肯定的话;等于有人来问我们说,你认为你的学生某某的能力,能不能当省主席?我们也许答复他,这个我不晓得。也许我们的心里认为这个学生的本事,还超过了这个地位,但口头上不能这样吹;也许我们认为这个学生当科员的本事都不够,也不能说得他太难堪了,否则害他没有前途、没有饭吃,我只有说不知道。所以孔子说“不知道”这句话时,是带着笑容说的,就是不作肯定答复,当然语意中隐含了子路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的意思。这是我对这个“不知也”含义的看法。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因为孟武伯的这个问题,得不到结果,没有听到肯切的答复。所以下面又有“又问”的一层转折,由此便可自得证明。因此孟武伯又向孔子追问子路的成就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孔子就具体介绍自己的学生,他说子路如在千乘之国—在春秋战国时候,是一个大国—“可使治其赋也”,可以让他当统帅。“赋”在古代,包括了军事和赋税的征调,乃财、政、经,联合为一的制度。所以赋有时可以代表三军统帅中,后勤补给的联勤总务。所谓千乘之国,上古是车战时代,四匹马拖一辆车叫一乘,车上是兵员、战备、武器,千乘之国是最大的国家。他说子路是大将之才,前后方都可由他统领。至于学问修养是否已到仁的境界,这一点,在孔子的标准上来说,是很难通过的。
孟武伯又问冉求这个人怎样?在《八佾》篇中曾提到过冉求,是在鲁国的权门季孙家当家臣的,等于说他有行政的长才,所以孔子答复孟武伯,冉求是最好的行政首长。以现在的官制来说,当一个相当于省主席的行政首长是没有问题,而且足以胜任愉快。“千室之邑”的千室,不能和现在比,像台北市有百多万人口,但是古代的“千室之邑”已经了不起,是很大的地方。“百乘之家”是古代宗法社会制度中的大家族,等于一个大的地方政治单位。冉求可以当这样的地方官,至于学问上也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
孟武伯又问到一个人说:“赤也何如?”赤是孔子的学生,姓公西,字子华,少孔子四十二岁。孔子说,你问到公西华,他穿起礼服,仪态非常好,学问也过得去,有外国的首长、大使来,他是最好的外交官。“束带立于朝”,我国古代衣服都捆腰带,所谓锦袍玉带,就是说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现在外国的礼服也捆了腰带。虽然在外交应对上是上乘之选,但是谈到学问、修养,也还是没有达到仁的境界。
我们从这一节,看到孔子对于“仁”的要求,严格到这个程度,几乎没有一个学生可以达到这个标准。学问真正能够达到“仁”的标准,只有一个颜回,但是不幸短命死矣。后来才传道给曾参,前面讲过:“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是晚年了。历史的记载,孔子三千弟子,优等的(贤人)有七十二人,但是见诸《论语》及《史记》所留下来的资料,出名的、有了不起成就的,一二十人而已。而且,这一二十个人,还是靠孔子宣扬出来的,都是孔子介绍学生,著书立说的也是孔子。我们怎么知道颜回?颜回没有写过一篇文章,没有作过一首诗,也没有写过一个字留下来,我们怎么知道他的学问到了什么程度?都是他的老师说他如何好、如何了不起。武才方面,子路可以当元帅,但他没有像后来的孙子,还写了一部兵法。子贡也是如此,这些学生们多半是孔子宣扬出来的。
由此可见人才之难,古今历史上一个大问题,总有“才难”之感!真正的人才实在难得。同时我们可以了解一个有趣的问题:第一等人往往可以不写文章,不讲学;学问越好越不响。试看历史上有好几个真正了不起的人都如此。耶稣根本没有念大学,但现在研究耶稣讲的话,拿几百个博士学位也不止,但他没有写过一句话,都是他的门徒写的;释迦牟尼也没有写过一个字,所有的经典,都是弟子记载的;老子自己写了五千字;孔子最可怜,都是自己写,还是他反过来捧学生,学生无法捧他。所以我们当学生,最好找个像孔子一样的老师,不但有学问听,自己又省力气,他来捧捧我们蛮好的。且看孔子这些学生,都是他捧出来的。虽然这是笑话,但事实是从他嘴里讲出来,我们才知道。所以从另一角度来看历史,真正的人才的确是不易得的。
其次,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的弟子里各种人才都有。军事的子路、外交的公西华、行政的冉求,至于子贡这一类,器也!有如庙堂上的瑚琏,精致高雅;乃至江湖上一诺千金,面孔难看的,各种各样,无奇不有,无所不包,所以他真是叫做“有教无类”。
吾爱吾师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子贡、子路是孔子喜爱的两个学生。我们可以看到,子路有时拳头一挥,是最冲的;子贡是什么话都讲的。他们对老师特别一点,孔子对他们俩也特别一点。所以有一天就问子贡:“女与回也孰愈?”孔子最欣赏的是颜回,这次他对子贡说,你讲老实话,你自己与颜回比比看,哪一个好?哪一个了不起?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子贡说,老师,谢了!我实在没法跟他比。“回也闻一知十”,颜回嘛,老师讲出一分,他懂十分。从子贡的答复,可见学问之难,所谓启发式教育也真不容易,告诉了他这个角,另三个角都懂了;告诉他那边有烟了,他便知道是起火了,如此才是英才。有的则是反应迟钝地还反问道:“那边有烟吗?”等到都烧光了,他还不知所以然呢!这就是智愚的差别了。子贡回答说,老师告诉颜回一分,其他九分他都知道了,不需要老师再教了。至于我—“赐也闻一以知二”,老师讲了一步我顶多知道两步,第三步就不知道了。这是老实话,可见子贡很坦然,很诚恳。再看孔子的态度:“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这多谦虚呀!他说:“是的,你不如他,不但你不如他,我和你一样都不如他。”孔子那么欣赏颜回,这也不是过分,有一种人的头脑,特别聪明,品德又好,才具又高。后来的孟子认为天下有三件乐事,第一是父母具存,兄弟没有什么事故,尽到了孝道和友爱;第二是胸襟光明磊落,没有对不起人,没有对不起天地鬼神的事;第三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点孔子就得到了。不过有时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实在是一大苦事也。孔子对于颜回,他认为是得英才而教育之,是快乐的。由孔子对子贡说的这段话,可见孔子的教育和他的为人,是如此地谦虚,能够把握机会启发人,一点都不呆板。
手倦抛书午梦长
下面一个大问题来了: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
宰予是孔子的学生,四科高弟之一。孔子说的言语、文学、德性、政治这四种才学分类,宰予等于是孔门那个“学府”里的后起“语文系”的系主任呢!言语嘛,宰予的长处就是“利口”。“宰予昼寝”据古人的解释是白天里睡觉—大概睡午觉,或睡懒觉。被孔子看到了,就骂他:“朽木不可雕也”。这个烂木头无法雕凿。“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这个烂墙去粉刷也粉刷不好。“于予与何诛!”该死!该死!因此中国过去守老规矩的读书人,不敢睡午觉,都是受这一段话的影响。我们知道,历史上清朝中兴名臣曾国藩,也是有名的理学家,他就不敢睡午觉,尽管忙成那个样子,还是不敢睡午觉,怕孔子会发牢骚“—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所以曾国藩改成睡晚觉。早上起得早,公事又多又忙实在受不了,没有办法,只有在吃晚饭以前,睡一下,然后夜里精神又好。这个昼寝的教训,在古人是这么严重的事。
后来到了民国初年,洋学堂是学的西方文化,新的规矩一定要睡午觉,尤其那个时候,德日式的训练风气来了,早起有朝气,补充的休息时间便靠午睡,否则不合乎卫生。那么“宰予昼寝”的问题怎么办呢?有人便提出如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的意见,说这个不是“昼”寝,是“画”寝的错误。因为宰予没有事,常常在寝室里头“画”壁画。除非幼稚园的学生,可能偷偷地在墙上乱画,宰予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在墙上乱涂。读书不多真难,后来才知道受了康有为他们的骗。这个“画寝”的问题,最先提出的是梁武帝,后来宋代也有个人照此讲过,说宰予并不是白天睡觉被骂,而是他在寝室的墙上乱画,所以孔子骂他。康有为他们的说法,并非创见。
然而,据我们的了解,古人对孔子这两句话,似乎都曲解了。据我的研究,这两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说,这根木头的内部本来就已经腐坏了,你再去在他外面雕刻,即使雕得外表很好看,也是没有用的;“粪土之墙”,经蚂蚁、土狗等爬松了的泥巴墙,它的本身便是不牢固的,会倒的,这种里面不牢的墙,外表粉刷得漂亮也是没有用的。等于房子烂了,你把他整理起来,像用现代的三夹板、甘蔗板、壁纸一敷,走进去看看很漂亮,但架子松散,这是不对的、靠不住的。
这两个问题解决了,就懂得他是说宰予的身体不好。只好让他多休息一会,你们对他不要有太过的要求。这个道理,我是从学生中体会出来的。因为我有几个学生,能力好、智慧高,他的才能见解,老实说我都佩服他。但要命的是,交给他一件事情,一个月都没有消息。骂他吗?不忍心。实际上他三天两天就患感冒,一天到晚都必须与床为伍,没有精神,只好躺下来睡觉。我才发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不是说他坏,而是他的底子太弱了。但是人很奇怪,身体弱的人头脑都好,试看《孟子•尽心章》里:“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一个有病的人,因为经常在病苦中,身体没有其他的活动,所以会多思想、会搞学问。体力好的人,运动得锦标的,要他写两篇,他很吃力。这两件事,不可得兼;体能好,智慧又高,文武具全的人太少了。学问、德业好的人多半体弱多病,这是事实。所以孔子说:“于予与何诛?”对于宰予不必过分诛求了。“诛”者求也,在此不可当杀人的“杀”字用。“诛”也是要求的“求”,这里“于予”的“予”就是宰予。换句话说,你们对于宰予,何必要求太过呢?就让他睡个觉吧!
接下来: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孔子说,从前我听了一个人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年纪大了、人生经验多了,听了一个人说的话,还要观察观察他的行为。这个改变,是宰予给我的启发。
古人根据这些话解释说,孔子对宰予恨极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从生活和教学的经验中体会,便可知孔子这样的话,是说他从前看到一个人,有思想、有才具,便相信这个人将来一定有成就—“听其言而信其行”。后来他发现并非如此,一个人即使有才具、有学问,但没有良好的体能、没有充沛精力,也免谈事业。一个人做事业,必须要强健的体力,饱满的精神。所以孔子说,我看了宰予,对人生看法有了改变,天下事实在并不简单。有人有思想、有能力、有才具,他却一辈子做不好事业,因为他的精力不足、精神不够。所以曾国藩的相法便说:“功名看气宇,事业看精神。”有道理!所以我认为这一节是这个意思,对与不对,还待大家再研究。不过我个人至少到今天为止,认为是这样的。只是古人把孔子描写得太古板、太迂腐了,其实孔子非常通人情。
人到无求品自高
这里讲到另外一个人了。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孔子有一天在感叹,他说我始终没有看见过一个够得上刚强的人。要注意这个“刚”字,脾气大不算刚,那是脾气大。刚的人是方正,并不一定脾气大,普通讲这个人很蹩扭,高帽子戴不上,骂他也不改变,这差不多有点像刚,但还要看他的品德、智慧、修养。前面我曾经提到有一个人讲过,他说上等人有本领没脾气,中等人有本领有脾气,下等人没本领脾气大。孔子这里的刚是指有本领没脾气的上等人而言。
孔子讲了这句话,有一个人说,有嘛!申枨,他不是很刚吗?“子曰:枨也欲。焉得刚?”他说申枨这个人有欲望,怎么说是刚呢!一个人有欲望是刚强不起来的,碰到你爱好的,就非投降不可。人要到“无欲”则刚,譬如说,这个人真好!真了不起!就是一点毛病,爱钱。既然他爱钱,你拿钱给他,他的了不起就变成起不了。你说这个人品德样样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爱读书,遇到懂得手段的人就利用他了,什么都不和他谈,专谈书,他就中计了。历史上有些人,“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请他出来做官,他不干;任何权势拉拢他,理都不理。但是中国政治上有一个传统的手法,只要在人上者,肯“礼贤下士”,管你什么人,都要吃瘪、投降。有人认为你是天下第一人,你不出来,奈天下苍生何?这时候你想想,觉得还不错,不妨出来试一试。功名富贵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怕“礼贤下士”。只要以礼下人,任何英雄都不免来入彀中。不过要有道德作背景,如果没有道德的基础,仅是这样乱用,礼也是一把刀,有时要把自己杀掉的,这要特别注意!
所以真正刚强的人是没有欲望的—无欲则刚。有一个学生要我写一副对子,我送他八个字。上联是佛家的思想,下联是儒家的思想:“有求皆苦,无欲则刚。”如果你说什么都不求,只想成圣人、成佛、成仙,也蛮苦的呀!所以有求就苦,人到无求品自高,要到一切无欲才真能刚正,才可以作顶天立地的人。
孔子说申枨还有欲望,怎能算得刚?因此,引出了另一个人的话。
推己及人难又难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这是子贡很得意地讲自己学问修养的心得。他说,我不喜欢人家加到我身上的那些事,我也不想有同样的情形加到别人身上。譬如有人骂我,我会觉得不高兴,因此我也不骂任何人。换句话说,别人给我的痛苦、烦恼,我不喜欢,因此我也不愿加给任何一个人痛苦、烦恼。你说一个人够做到这样的修养,多了不起!他向孔子报告了自己这个做学问的可贵心得。“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孔子听了便说:子贡呀!这是你做不到的呀!再下一句虽然没有写出来,但隐约中包涵有孔子自谦的意味,等于说,就算我为师的也不能完全做到,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为什么呢?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只要是活着,一定烦恼了别人,这是必然的道理。譬如我们大家在这里研究《论语》,蛮轻松的,等会儿回家一看:“太太!你怎么搞的?饭没做好!”我们在这里享受,那个烦恼是加在太太身上的。人活在世上,都是把自己的痛苦加在别人身上,然后自己得到一点所谓“享受”,所谓“幸福”。所以子贡说了这些话以后,孔子说他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人活在世界上是互助的,我们的幸福享受,一定有赖于人,甚至妨碍了别人。不过,如能常生警觉,想到妨碍了别人时,尽量少妨碍一点,已经是最好的道德了。所以说,绝对无私,绝对无欲,是做不到的。
老子也认为绝对无私是不可能的,做到“清心寡欲”、“少私寡欲”,已经很了不起。少私就公了;绝对无私行不通;绝对无欲做不到;少欲就是了不起。所以替自己想时也能替别人想,就是很了不起的公德。当我想到需要拿扇子的时候,也问问他:“你要不要?”就了不起。假如说当我拿扇子的时候,我买扇子送给天下所有需要扇子的人,是做不到的,不但没有这个财力,而且也缺乏这种能力。况且世界上有些人,你给他扇子,他拿了丢掉,为什么?他有病还吹不得风呢!由此可知做人之难,道德修养之难。
有人说,我们后世的人景仰孔子,知道他了不起,那都是子贡的功劳。为什么?孔子晚年的生活,很可能都靠子贡维持的。乃至扬名天下,子贡也大有功。当时国际之间,不论外交策划,工商界的声望,战略政略的顾问,子贡样样都行。而且子贡对孔子的认识非常够,孔子死后,他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大多都服心丧三年—就是对老师像对父母一样,内心服孝三年。只有子贡庐墓三年—守孔子的坟墓守了三年。中国人讲究看风水的“堪舆”学中,相传孔子在曲阜的坟墓也是子贡勘定的。起先孔子死后,同学们先看中了一个坟地,便是后来葬汉高祖的地方,但是子贡认为这个地方用来葬我们的夫子,是不够的,因为那只能算是一个帝王之地,我们夫子是千古圣人,这个地方是不够格的。因此子贡决定葬在曲阜,这是风水家的相传,事出有因,查无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