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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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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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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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重九鼎
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前面是讲尧舜禹三代的文化、政治思想以及做人的道理。我们文化的鼎盛,是三代以下到周朝完成的,孔孟思想就是继承周公的思想。周朝有一著名文献为《大赉》,就是周朝开始立国时候的重要思想(主义),他这个思想的中心是“善人是富”。什么是真正的富强,包括家庭的富强,个人的富强,都是善人,都是好人,各个是好人,没有坏人,这好人不是老实的老好人,是思想纯正,行为端正,一切都好的好人,“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这就是大富。至于“虽有周亲”,这个“周”代表了圆满,四周充满了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有很多的群众,很多“盲目”的人跟着你。“不如仁人”,不如有一个两个有眼光的人,有仁义道德的人。人很容易犯一个毛病,喜欢在矮子里当高人,不喜欢到高人里当矮子,到了高人中间,处处不对,成天只有听话的分,看看谁都比自己行,这个味道很难受。可是从人生中体验到,有成千上万的“盲人”跟你走,一点都不希奇,只怕有一个明眼人对你说:“你走错了!”这就完了。历史上有许多人,当时人人捧他,真是了不起,但后来明眼人在历史上写一两句,就把他刷下去了。所以当在台上的时候要当心,所听的,所看的,所讲的都是顺意的,都是对的,这时切不可得意忘形。“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周朝也是三代时的那种精神,由此可知当皇帝之难。我常和美国朋友讨论民主与帝王政治,说他们的民主政治是假的,而我们中国过去的帝王政治思想是真民主。这也是有所本的。
上古的政治经济
一种真正的学问要达到外用,在古人多是用之于政治方面。现在我们所讲的,都是中国历史上政治哲学的道理,现在说到上古为政的九个字: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
这是写作《论语》当时,引用上古的文献。“谨权量”有两个观念,我们看到《尚书》中《舜典》有一句话,“同律度量衡”。我们的文字越到上古越麻烦,这也是中国文字与外国文字基本上的不同,中国文字依六书的法则而来,每一个字,单独代表一个观念,有时一个字包括了四五个概念;外国文字要几个字母拼起来,才表示一个概念。这是中国与西文化不同的重点之一,我们必须了解的。我们后世年轻人读古文会觉得麻烦,就因为他们所受的教育,没有从研究中国字入手,尤其现在更是如此。
像这里,就是说从尧舜的时代才统一了全国的“律”。这个“律”包括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天文的、物理的规律,就是现在所说科学性的各种“律”,包括了法、天文的法度等等,这是中国最早、最古老、也是最光荣的。在全世界各国,天文学的发展,我们是最早最早的,比别人早了好几千年。另一方面就是政治制度的各种官制规律,虽然历代都有变更,但原则上仍是一贯相承的。
“度”可以分开来说,一种是地理方面的行度,等于现在西方文化的地球经纬度。另一种就是长度,经济方面应用的丈、尺、寸、分等等名数单位。这是古代为了经济上使用,求得公平合理而统一的。
“量”,即是合、升、斗等容量的总称。
“衡”就是称,就是称东西的斤、两、钱等等名数的总称。
这就是在尧舜时代,已经发现,各个宗法社会,各自为政,律、度、量、衡都没有统一,所以他要把它统一起来。我们要研究经济,研究社会发展,看二十五史就知道了。我们直到现在,这些东西都还没有完全彻底统一,上菜场就知道,有台尺、台斤,又和我们当年在大陆所用的不同,现在又有公尺、公斤等等,是根据西方文化来的。现在以全世界来说,很少有已经统一了的地方,只有小部分统一了,如装船的吨位算是统一了的,可是在各国社会自己国内所用的,还是没有统一。由此我们也了解,人类努力了几千年,自己号称文明进步,事实这些地方,我们还是停留在几千年前的阶段,统一的工作,还没有做到,这是以哲学的观点,看历史的所谓进化,是一个讽刺。
《论语》上这里也说,要“谨权量,审法度”。这个法度,就是现在所谓的制度,各种办事的制度,要严格注意,这是第一层的意义。其第二层的意义,如果我们不根据《尚书》记载的传统而讲,“谨权量”的权量,就是权变的意思,我们中国文化中,尤其儒家喜欢讲究两个字,所谓“经权”之道,经就是常经,大原则不变,永远不变的,如人之穿衣饮食是经,但吃白米或吃面包,穿西装或穿中山装,可以随意,则是权变。“权”具有了这样的意义。在为政的大原则就是“谨权量”,对政治权能的分辨,要非常谨慎,以个人而言,如领导一个单位,对某同仁在权力上应该使用到什么程度,要量才而用。要非常谨慎,这也是对人事而言。“审法度”是对制度而言。固然说为政在人,但是制度的发挥,非常重要。
人治法治并重
这两句话连起来研究,在我看来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现在全世界都跟着西方文化跑。其中譬如用在工厂人事管理,因为效果很好,所以将这一套又扩大到行政方面。美国对这方面特别重视。还有一位丹麦人写了一本书,我们有人译作《领导的艺术》或《领导的技术》,这个书名相当新颖,里面的内容,就是人事管理,而这些东西,在我们中国文化讲来,就是“审法度”。但是这种管理用之于行政,我们以冷静态度,不掺入任何东西来看,它的毛病非常大,就是人跟着制度在转,人变成没有灵魂,将来这个东西的祸害非常大。可以断言,将来一定要变,不变吃不消的。依法规来做事,人会变成机械,没有灵魂,人到底不是机械,是有灵魂的。
回过来看中国过去的政治,是重“人治”,而人治的毛病,是往往变成独裁,所谓“朕即国家,国家即朕”,我就是法律,生杀予夺,完全由我,就变成没有制度。我们为什么偏重于中国历史文化的引证和发挥?讲历史人事的经验,老实讲,我们国家的文化,几千年来,比外国人多得多了,所以只有我们的历史值得自豪。以我们的历史,来与西方民主自由制度下的人事管理科学方法比较,我觉得如作一个统计的话,还是中国的人治毛病较少。古来也有不少暴虐的帝王,造成了许多错误的领导,但是他的祸害还是少。就是以目前来说,美国对于越南的问题,为什么弄到如此结果?不能说美国人中没有眼光远大,没有世界性的政治家。但在美国的现行的制度下,任何一个政治家、思想家、军事领导家都没有办法。因为他们讲“科学管理”,民主自由精神的法度把他们难住了。像我们中国有句在军事方面常用的老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个在前方作战的大将,不一定听皇帝的指挥,他不是不听,因为路太远,皇帝不会了解前方随时变化的情况,前方将士为了国家的利益,他就可以视前方的实况来决定战略,对于皇帝所下不适合情况的命令,可以不听,就不算抗命犯罪。但在西方的人事法规中就行不通。但话说回来,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事例,大将在外,临时应变并没错,一旦班师回朝却受朝议和执法者依法审判,就变成犯罪了。
我们了解了这些思想与观点,再回过来看中国文化,在尧舜当时,人事与制度并没偏废,而把这两方面“谨权量”,像天平一样,法规与人事,配合得非常好。我们现在社会上就经常看得到,有时候去机关办事,碰了钉子,一肚子牢骚回来,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机关里的人照法规办事,遇到法规上某一部分会互相抵触的,上面没有作过深入的研究,而给下面的人找了很多麻烦。在我们古代的人治思想,法规因人事而变的原则,情形就两样,究竟谁好谁坏,的确难下定论。这是介绍了“谨权量,审法度”两句话当中,所产生的很多的联想。
第三句“修废官”。古代官者管也,就是管事的人。严格的研究起来,中国古代所谓做官,在秦汉以后,才变成特殊阶级,在上古时候,如国父所说的,是管理的意思,服务的性质,是对某事的主管人员而说。“修废官”也有两层意义。第一层意义就是说,在尧、舜、禹以后,经过殷商的阶段,政治荒废,到了周朝重新整顿起来。第二层的意义,一个制度,一个法规,一个行政措施,依我们中国《易经》的道理,是没有不变的。很好的计划,施行下去,到了下层,经过空间或者时间的关系,今天这个办法对,明天情况变更就不对了,非变不可,不变就会出问题,所以修废官等于说兴废之间要多注意。
这三个重点把握住,了解周朝政治思想的大概规模,就好办了。“四方之政行焉”,为什么说“四方”?中国上古的政治制度,虽说中央集权,但四方都是诸侯,地方分治,实际上他是“中央分权”。
承先启后
根据近几十年来西方文化的说法,中国上古如周朝,中央反而没有集权,地方的权力非常大。所谓的中央集权,只是道德上的领导,思想上的领导,而行政上的指挥,多属于地方。所以他说“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这三点注意到了,四方之政自然行得通了。缩小范围来说,个人也是这样,一个家庭中处理事情也是这样,中国文化向来宗法社会—族有族规,家有家规,治家之道也是一样的。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这就是中国文化的重点,美国人也想走这个路线,老实说他没有深厚文化基础,是走不通的。这里引用的几句话,是说周代以后,就是这种做法。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是由宗法社会的基础而来的,“兴灭国,继绝世”,过去已经灭掉的国家,万一这个国家没有后人,就要把他远支的宗亲找出来。所以周武王统一了中国以后,分封诸侯达两三百个国家,而所封的并不全是周文王的儿子,如当时的宋国,就是殷商的后代,许多都是曾经一度灭亡的,周武王再封建,把这种国家重新建立起来。
这种思想一直影响到后世,如刘邦、项羽他们起来推翻秦始皇的暴政,当项家初起的时候,还不敢自己称王,要找出楚国最后一个皇帝的孙子怀王出来,奉为义帝。在我们现在看来觉得奇怪,项家起来就起来了,为什么要找个小孩子出来为帝?这就是宗法社会的思想,必须要找个帽子戴上。这固然是项家的权术,但从道德的观点看,中国人始终有这种“兴灭国,继绝世”的精神。后来刘邦称帝,却封赠了项家和战国时代好些后人,这便是汉代初兴时的可爱可敬之处。
我对外国朋友说,这是他们办不到的,拿美国来说,尽管他们没有领土的野心,但是仍有经济市场的野心,过去我们中国帮助一个国家,尤其帮助附庸国家,平了他的内乱,建立或稳定了他自己好的政权,就把兵撤回来,只有一个条件,岁岁来朝。如唐初“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时代,财物上我们实际贴很多,绝没有领土或经济的野心,这是中国文化与众不同的“兴灭国,继绝世”的政治哲学思想。现在美国既非王道,霸道也没有搞好,所以想走这个路子可走不通,结果许多的国家,像切西瓜一样,被他切成了两半。所以我说他们到底不过两百年历史,这一方面若要到中国来当学生,至少还要学一百年,以我们自己的文化,研究全世界历史文化的精神,在这个对比下,就看得出来,人类应该走什么路。而周朝走的是传统的正确的路。
“举逸民”,所谓“逸民”,就是纣王的时代,许多人不同意纣王的做法逃走了,避世于海外。到了周武王统一天下以后,把这些人都找回来,给他一个相当好的位置,尽量发挥他们的长处与思想,这样人心就归顺了。由这三点来讲,我们看自己的历史,过去讲仁讲义,现在讲就很难了。过去某人的家庭出了问题,朋友就把这家庭的担子挑起来,这就是义,也是中国人几千年的传统。以前我们疏忽了两个东西:一个是特殊社会的组织,另一个是宗法社会的被破坏。这相当重要,中国人过去的祠堂,初一、十五,都召集族中的年轻人读训,那时读的尽管是清朝的圣谕—康熙写的广训,教人如何孝顺父母、如何做好人好事,原来是作为政治的安定力量,后来变成宗法社会非常好的中心思想。我们当时疏忽了这些东西,只有爱好自己文化的人,感到非常严重。现在更加上思想的离析,这些东西破坏了。所以这些地方我们要了解,这些精神,在宗法社会中,为朋友卖命,替朋友挑担子的这些事,普遍得很。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几千年“兴灭国,继绝世”深厚文化教育的结果。
养生送死无憾
所重:民食、丧祭。
这句话,古书上圈点的句读作:“所重民,食丧祭。”这个句读,我不同意。不要以为古人大儒讲的话,就一定是对的,我们为真理,为了求真,对的就是对,不对的就是不对,大儒不一定没有错,错了的事多得很。像我们这些连小儒都不够格的经验,常有写错字的时候,学生看到也不讲,后来自己发现,问他们为什么不讲?他们说老师写的怎会错,像这样的态度就糟糕,老师不一定就对,要多提意见。即使我对了,学生没懂,多提意见问一声,也不算错,为什么只是听话?所以对古人的话,也要注意。这句话是说,施政所注意的重点,在民食,人民的生活;其次丧祭,就是送死。换言之,政治的重点,就是养生送死,这是关于经济方面的。
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这里是另外四个原则。上古的政治,始终是宽,这是儒家的主张。道家则主张宽猛并重。我们读历史读到用猛的时代,就是法治,严格的管理;宽则是讲礼治,如历史上有名的汉唐时代。
说到这里,想到另一个问题,近四五十年来的一般人喜欢研究明史,而且最喜欢研究明代后半纪的历史,这事怪得很,大家为什么喜欢研究明史?是否与清代有关?与我们推翻清朝的革命有关?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我认为这是一种历史的风气,如以《易经》的道理来看,这是一个怪现象。为什么我们专研究这些,不去研究汉代怎么兴的,唐代怎么兴的,这些兴旺的气象为什么不去研究?
汉朝的文景之治,是主张宽的,法令也宽,最初汉高祖到坝上,因为始皇法令太严,而他与老百姓只约法三章,最简单的三点,可见汉朝的兴起,一开始就是宽的。当一个社会经过多年的战乱,老百姓受严刑统治以后,最好的政策就是济之以宽。汉朝到了汉武帝以后讲法治,酷吏就出来了,慢慢收紧,严起来了。这是因为社会群众的心理,太宽了以后,容易放任,就非要用猛,非严格管理不可,政治上运用宽的猛的手法在于人。儒家宽可以得众,而“信则民任焉”,上面领导的人言而有信,老百姓就完全信任你。“敏则有功”,敏捷聪明,就可建功业。“公则说”,凡事公正、公平,则大家心悦诚服。
这篇书从一开头到这里的叙述,好像同孔子乃至孔子的弟子门人都没有关系,只是记载了上古历史的资料,写的和前面十九篇完全不同,实际上是表示孔子的思想,延续中国上古的传统文化,就是从这些地方来的,因此下半篇就提出来孔子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