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马一毛
-
作者: 南怀瑾
-
文章来源: 网络
-
点击数:
783
-
乾坤马一毛
再下来,“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假使有一天真正做到了“克己复礼”的境界,就“天下归仁焉”。这个问题也很大,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天人合一”这四个字,成为一句成语。以物理观点来说,天是天,人是人,相距那么遥远,没有太空船上不去,上去了还站不住,合的什么一呢?修养到天人合一,就和天一样吗?以有形的天而论,是那么空洞,心境也能那么空洞吗?心里乱七八糟,怎会和天一样空洞?这些都是虚浮的名称、口头禅。但是孔子讲的天人合一,有个道理,就是“天下归仁”。而实际上“天人合一”是庄子提出来的,后世儒家把它借来用。庄子又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表达心物一元的观点。这两句话发挥起来,又一篇大论文。“心物一元”绝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说是纯粹的唯心(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唯心”)。“天地一指”的“一指”并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个东西,是一体的意思。“万物一马”是以一匹马来作比方,整匹的马,有马头、马脚、马尾、马毛……等等。所有天地间的万物,就好像马的头、马的脚、马的毛……等等总合起来,才叫一匹马。离开了马的毛,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马,离了马的任何一样,都不是完整的马。由众归到一,由一散而为众。所以憨山大师的诗有“乾坤马一毛”之句,整个宇宙是马身上的一根毛。就好像我们现在文学中的“沧海之一粟”,我们的人生,不过沧海里的一个小水泡一样,但虽然是小水泡,也是大海中的一分子。所以要我们“会万物于己者,其惟圣人乎。”这是南北朝一个著名的年轻和尚僧肇说的。他只活了三十多岁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响了中国几千年。他的名著《肇论》,融和了儒、佛、道三家。他这句话是真正的圣人境界,修养—不是理论—到物我同体。人与物是一个来源,一个本体,只是现象不同。好比在这间屋子里,我们都同样是人,但相同中又有不同。因为你是你的身体,你的样子,我是我的身体,我的样子。但是虽然各人不同,却又同是人类,“乾坤马一毛”就是这个道理。
“天下归仁”就是归到这种天人合一,物我同体的仁境。真能做到“克己复礼”,就可以达到(不是理论上)心物一元的真实境界,宇宙万象便与身心会合,成为一体了,这也就是佛家所谓“如来大定”的境界。什么是“定”的境界?我们的思想一天到晚乱七八糟,在佛学上名为“散乱”。人不思想不散乱的时候,就睡觉了,这是“昏沉”。或者说刚迷糊了一下,没有睡着,这现象是“细昏沉”。人生就是两种现象,散乱或者昏沉。不散乱也不昏沉的境界就是“定”,这是功夫修养的境界,这个修养并不一定要炼丹、打坐。随时都可以从内心练习,也就是孔子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佛家的“定”是指现象,孔子的“仁”是指作用,修养到了这个时候,对人没有不爱的,看见任何人都是好的。像今天上午,我就告诉来辞行要去美国的同学,要学佛家山门外的精神—一走进寺庙,第一眼就看到挺个大肚子,张口而笑的弥勒佛,上面横匾四个字“皆大欢喜”。只有《礼记》大同世界的境界才能做得到,也就是孔子所说“我与点也”的境界。大家都是好好的,天下太平,太好了,统统都是欢天喜地的,没有冤家,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庙门两边还有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这就是最高修养,也就是仁的境界。
因此,仁的境界在于自己,不是外面找的,不是靠一个老道传的什么法门,然后得了什么道,那是江湖上骗人的。不是道家的道,不是佛家的佛,也不是儒家的仁。道、佛、仁就在各人自己的身心上,是最高的修养,要自己身体力行,绝不是别人给的,也不是老师传的,更不是菩萨赐的。
大光明与复礼
上面讲“克己复礼为仁”时,提到文天祥遇到异人传授大光明法的诗。座中有人问起原诗和关于大光明法的大概内容。所以我们这里暂时搁下《论语》,谈一下这个问题。
遇灵阳子谈道赠以诗:“昔我爱泉名,长揖离公卿。结屋青山下,咫尺蓬与瀛。至人不可见,世尘忽相缨。业风吹浩劫,蜗角争浮名。偶逢大吕翁,如有宿世盟。相从语寥廓,俯仰万念轻。天地不知老,日月交其精。人一阴阳性,本来自长生。指点虚无间,引我归员明。一针透顶门,道骨由天成。我如一逆旅,久欲蹑峙行。闻师此妙绝,遽庐复何情。”
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遇异人指示以大光明正法,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作五言八句:“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
这两首诗是文天祥陷落在元军之手,解送到北京的路上作的,在他的遗集中,记载他沿途作了几十首诗,都是他的感触。我们从他的诗和有关的著作,以及元朝的历史记载等资料互相参阅,可以看出,虽然他是一个俘虏,但当时各方面对他都很客气,乃至敌方看守的士兵都对他肃然起敬。说到这里,我们有一个感想,做一个彻底的正派人,他的正气的确可以感动人。当时,元朝是有许多部队押解他的,可是对外宣称是保护他,一路对他也很客气。经过家乡时,他曾经服过毒,希望能死在自己的家乡,结果没有成功。这一点上,他的心境当然非常痛苦。
在这中间,他碰到过两个怪人,一个是道家的,就是上面第一首诗的灵阳子。这个道人来传他的道,也是和大家一样,知道他是忠臣,一定要为国牺牲。于是传给他生命的真谛,了生脱死的大义以及死得舒服的方法。希望他能坚贞守节,至死不变。当时敌人对他很敬重,派人监护他,只要不让他逃走就是,所以这些人有机会接近他。灵阳子传道以后,两人要分手了,于是送了一首诗。
第二首诗的题目:“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这些是中国上古文化,年、月、日的记载代号。第一个“岁:祝犁单阏”就是己卯年。己为祝犁,卯为单阏。“月:赤奋若”赤奋若是丑月。子月是每年阴历的十一月,丑月则是十二月。“日:焉逢涒滩”这个“焉逢”是甲,“涒滩”是申,就是甲申日那一天。他别的事情都写得很明显,为什么对这个年、月、日用中国上古文化的用词来记载?这是他对这一套中国的神秘学(现代语的名称,西方人对道家、佛家或其他古老的修炼功夫的学问,叫做神秘学),已经很有心得,所以对年、月、日的记载,用中国上古神秘学的记载法。他在这一天遇到异人。异人的观念,如小说上的奇人,奇人、异人或怪人,都是指与平常不同的人,就是所谓有道的人。指示他大光明法。用“指示”两个字,是他写得很客气,可见他对于传道给他的这个人,非常恭敬。他自己说:“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到了这个时候,对于生也好,死也好,好像解脱了。本来一个扣子扣住了,现在生死完全看开,不在乎了,好像抛开了,丢掉了生死的念头。即使明天要杀头,也觉得没有关系,好像对一件旧衣服一样,穿够了把它丢掉算了。他就有这样一种胸襟,修养是很高的。于是他用五言八句,作了这首诗。诗的本文就很容易懂:“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这个时候是真正在患难中,命在旦夕之间,忽然悟到大光明的正法。“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这是描写修大光明法所得那个境界,这个时候他的胸襟是豁然开朗的,是所谓危险艰难一无可畏之处了。“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这是他悟道的话。佛家的观念,人生功名富贵,在人道上看起来是非常的荣耀;在佛道形而上学的立场来看,功名富贵,人世间一切,都是桎梏,妨碍了本性,毁灭了本性的清净光明,就好比风云雷雨,遮障了晴空。
人生等等一切事业都是劳生,“劳生”也是佛学里的名称,人生忙忙碌碌一辈子,这就叫“劳生”。中国道家、佛家始终有个观念,所谓成仙成佛,都是出于大忠大孝的人。人道的基础稳固了,学佛学道就很容易。文天祥这两句诗“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就是这个意思,这时他的心境非常愉快了。上面提到文天祥之所以能够在生死之间,完全脱然若遗的原因,得力在大光明法。根据他自己的文章来说,在这个时候,对成仁的意志,更加确定,不再动摇了。
至于什么叫大光明法?这是麻烦的问题,是很麻烦、很麻烦的事。大光明法就是佛家一种修炼的方法。我们前面说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如拿佛家的道理来讲,也可以说与佛家的大光明法绝对连带的。现在我们推开《论语》不讲,我们是现代人,只好从现代人的观念来讲。
刚才提到“劳生”,无论如何,人一生都是忙忙碌碌,就是劳生。道家的文学还有个名词叫做“浮生”,大家都读过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个“浮生”的观念与名词是由道家来的,和“劳生”是同样的意思,人为什么感觉到生命是劳苦的?不管贫富,天天努力争取、忙碌的对象,最终都不能真正的占有。一个富人,了不起每天进账有一千多万,不过搬来搬去,也不是他的。所以物质世界的东西,必定不是我之“所有”,只是我暂时之“所属”。与我有连带关系,而不是我能占有,谁都占有不了。
身非我有
佛学看我们这个身体,是“四大”构成的。我们常在小说中看到“四大皆空”这句话。什么是“四大”呢?“四大”的“大”就是大类。在佛学中地、水、火、风为四大,就是四大类。讲宇宙的现象,整个的物质世界属于“地大”;人身上的骨肉等等固体的体质也属于“地大”。“水大”指宇宙间的水蒸气、海洋、河川、冰山,都是“水大”;人身上的唾液、汗水、血液、荷尔蒙等也是“水大”。“火大”则指热能。至于“风大”,物理世界就是大气流;在人身则指呼吸而言。归纳起来就是四大,宇宙、人身不外乎这四大类,这是印度哲学观念的四大。在中国则有类似的五行观念:金、木、水、火、土。在印度,四大之外,还有一个五大,就是地、水、火、风、空。这里的“空”,不是没有了的“空”,是指物理的空间。不过,普通都说是四大。
好了,现在让我们看看,骨肉、血液、热能、氧气这些东西,到底哪一样是我?如说肉是我,骨头难道不是我?应该每一样都是我,连一根汗毛都是我。如果说打头头痛,头即是我,手脚被打一样会痛,这又无处不是“我”。如果都是“我”,但事实上又都不是“我”。好比你去理发,你说剪我的头发,不说“剪我”。还有,当身体生下来的时候,过了一天,已经老去一天了。几年以后,全身的肌肉、细胞等,因新陈代谢,都已全部换过了,已完全不是两年前的那个人了。“我”究竟在哪里?究竟谁是“我”?“我”又是谁?所以这个肉身的我,佛学认为是“空”的。四大皆空,都靠不住,是无常的,永远在变化。这仍然是消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