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定是绝对自然的,但一开始我们仍然需要某些解释或开示。否则,我们也许会变成执着于习惯性的模式——挫折、厌烦或沮丧。如果我们对我们所旅行的地方有些观念,那么周遭的土地就会显得比较熟悉。
如何开始修习禅定呢?有些人不习惯于禅定,常常觉得禅定是陌生、不寻常、不自然的东西。他也许会觉得禅定是身外的东西,是要达成的经验……与人有点分离,是有待研究和探讨的另一种东方心理学或哲学。然而,禅定不一定是陌生、分离或身外的东西。禅定是在你心内……你整个心的性质可以成为你的禅定。
大多数的人类知识,都是用相对的名词(主体和客体)来表示的。在观念上,我们总是需要经验[外界的东西]。我们要发现什么东西,然后向内报告给我们自己。我们需要解释我们的世界。但请如是观察……我们需要向谁解释呢?一[解释]就立刻把我们从经验分离了,留下给我们的只是成见——有关我们世界的性质的某些观念,使得我们对日常情境的回响和反应,都无法从心的自然状态流露出来。我们总是在墙外行走,只接触到表面,因此我们无法发现这个自然的心。我们也许花上很长的时间,经年累月地解释、思考、分析和感觉,但从未到达那个自然的状态。藉着适当的禅修,我们可以发现它,因为禅定[就是]心的自然状态。
开始禅坐是很简单的……只是让身和心变得很放松。尽可能地放松,在身体方面放松你的肌肉和思想……不是绷得紧紧的放松,而是完全的松弛。你的呼吸也同样要放松——开放和宁静的呼吸。实际上,呼吸、观想和打坐的技巧有很多,方法也千差万别。但有时候,如果一开始就教太多方法,可能会使你分心,并对你产生催眠作用。所以,只需要很自然地经验你的身体、你的呼吸和你的心。
[自然的]意谓着[不固定的],……没有期望、没有强迫、没有阐释、没有预存的计划。当禅定加深时,没有必要去固定它、或改进它、或圆满它。没有存心去前进或做些进展,但一切都自然地运作。这与这种或那种哲学、信仰或条件无关,只是吾人本质的自然状态而已。
这种禅定可以深深地影响我们整个人的生命。后来,一种[开悟本质]或一种自发性的内在觉醒,将不待任何创造者或操纵者而生起。但我们仍然需要采取第一步——静静地禅坐。因为心的真实本质并无对立性,与万法合一不二,所以我们整个生命可以变成禅定。一旦我们了解这一点,我们就不需要战斗、推进或挣扎。私我和情绪、好或坏的区别、积极或消极、觉悟和轮回——一切都分解了。一旦我们有了这种经验,自发性的觉醒,不费吹毛之力就自己产生了。
所以,禅定的开始是要让一切安静下来……其方法是让我们的身和心深沉而完整地放松,是把温暖和养料给我们自己。如果你能够很寂然安静,并听到你心内的寂静……这就变成你的禅定。即使你并没有正式地禅坐,而只是处理日常情境,试着保持松驰和放松。每天我们都增强各种肌肉和心理的紧张……我们感觉不愉快和不满足,被我们的困难所迷惑和局限。当心筑起我们所生存的特殊世界时,习惯、欲望和判断就对我们变得非常坚固和实在。我们也许立刻发现我们放不开这个坚固的世界,我们无法回到觉醒的自然状态或回到简单的直接经验。在禅定之中,我们可以集中于当下一刻,并把注意力放在那儿。只要在那儿,我们的觉醒可以变得更锐利、更松驰和宁静。
禅定给我们的温暖和养料,比起单纯放松要多出很多。这是一种只要放下,只要让一切听其自然,就可以治疗所有困难的感觉。最先,我们也许感觉很宁静、很和平,但随后一种心内的声音——一位发言人、一位判官——浮现到表面,产生干扰,我们就会丧失内心的安静。放下那位躲在心后面经常在做决策和思考的判官,在你的禅定中,不要思考、不要动作:只是开放,甚至不要尝试去禅定。思想会来,感觉会来……但不要追随这些泡沫。只是让你的一切观念和概念自己消失,不要涉入或掉落这些起起伏伏的戏剧之中。
我们常常发现我们自己在听、在说、在读、在想。然后,我们的私我加以阐释,突然间我们就不再真正地听、说、读、想了,我们内心的对话已经完全破坏了经验的立即性,真正的禅定就不会来到。我们总是在解释和调整我们的内心感觉,把我们自己从当下一刻分离,并执着似乎可以让事情变得更好的临时感觉。我们不让我们对禅定的了解加深,反而不断地透过各种概念性的偏见和情绪纷扰,来阻断我们内心的安静和平衡。但如果我们在这一刻保持安静——不攫取安全、不试着挑出我们的问题,不试着任何事——则留下来的只是觉醒。在这种无所不入的觉醒中,情绪上的冲突和困难就开始失去它们的执取力量,变得非常朦胧。一旦你不再滋养难题,它们就会在觉醒本身之中消失。
还有另外一种禅定,处在这种禅定中,你可以在心之前观想或固定某种影像。你只要全心全意观看影像就可以了。藉着停留在当下那一刻,就可以进入思想之间的空间。但从某一个角度来说,这种练习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思想、情绪和固定的概念总是企图界定、改变或控制自然的过程。此时,禅定变成一种挣扎。我们说:[我必须保留这个影像。]但同时我们却把自己失落在无止尽的纷乱中。然后,我又产生另一个我必须做些什么的念头……因此一个思想站在另一个思想之上,如此来来去去循环不已,直到没有禅定为止……只剩下思想。最后,我们只是在玩复杂的内心游戏而已,从未开始去禅定。我们可以一辈子在我们的心内玩这些游戏,但你必须知道这是不会产生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首先,我们需要观察和认出由吾人自我影像所创造出的幻像。除非我们看透心的情形(心的一切解释和藉口),我们只是在游戏……我们只是在尝试满足吾人自我影像的需求,一点也没有真正满足的感觉。我们也许常常[读]我们内在的自性,但我们仍然无法清楚地看到它。我们总是在玩一些指认、分离、动作或装模作样的游戏。观念和解释产生的观念和解释。我们的心徘徊游荡……这是不是一种游戏?除非你能向后看你的思想,否则你将无法说得出来。但当你直接看到思想和观念的模式时,你也许可以观察玩游戏者正在玩游戏。从一刻到另外一刻——这是我们的真实性质,或只是另一个我们在游玩的游戏而已?
这种观察过程是很重要的,因为只要思想继续在振动,我们的思想就仍然僵硬在固定的见解上。譬如说,我一敲锣,声音就来了……我一听到字,影像就立刻投身出来和形成观念。但在字或影像的背后,是一种具有非常准确而真实的感觉经验。藉着停留在当下那一刻,就可以进入思想之间的空间。一旦你进入这个经验的[背后]或[里面],而不牵涉到文字、影像或概念,你也许会发现某种内在的气氛或环境——没有形状、没有样子、没有特殊的性质、没有特殊的结构。换句话说,你不需要保卫或属于任何立场。如果有任何立场——执取的立场、检查的立场、或任何理想或[超越]的立场……或甚至[失落]的立场(如[哦!我失落了,我的心失落了,除空以外,别无他物。])则你仍然是在指某种与[我]相关的东西。如果你加以思考,你将发现任何立场都属于私我。
著名的十九世纪宁玛上师巴珠仁波切曾说:[把禅定整个打碎、切断、抛弃。]换句话说,只要还有任何禅定的概念,就要抛弃。有任何[经验]来了,就要甩掉,切勿执著……这就是禅定的最好方法。许多修行人喜爱深沉的禅定境界,但他们很容易就对禅定的境界上隐:[我的禅定强有力。]或[我有许多美丽的、像梦一般的经验。]……它们确实只是僵化在那儿。另一方面,巴珠仁波切说:[最好的水,是岩石上的水。]为什么岩石上的水最好呢?因为从高处流下来的水,彻底受到激扬和净化。流动的水没有立场。因此,最好的禅定,是流动的自由的禅定:没有执著的东西。一旦你有了立场,你就变成僵化,你拥有某种东西,你专注某种东西。当另一位宁玛上师被问道:[你正在专注,但你的专注在哪儿?]他回答说:[没有立场、没有特殊的固定地方。]因为自然的心没有固定的观念、没有结构、没有限制。彻底了解禅定的人都没有固定的立场——没有目标、没有专注、没有主体。
我们常常以僵硬的观点,来看和经验这个世界和其他人,因此我们就对我们自己设下武断的范围和限制。如果我们不能以文字或观念来描述或表达我们的经验,我们就会感到失落或空虚。我们认为,由于这种经验与我的感觉、概念或投射无关,所以它一点价值都没有。但依据中观的辩证法,如果我们超越了对立,超越了具体化的概念,超越了空间和时间,那么又有什么可以失落的?如果有什么可以失落的东西,那只是我们的恐惧,我们僵化的观念,或一种攀缘想像出来的安全的紧张。因为没有立场,心的自然状态就本来没有什么可以失落的。
即使良好的禅修者在完全宁静而门窗紧闭的岩洞里待了十二年,他们的思想仍然徘徊游荡、狂乱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你不学习如何适当而正确地禅坐,你会浪费很多宝贵的时间。但如果你接受正确的开示,你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转变许多劫的负业。比方,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制造原子弹,即使忙了几百年,也搞不出头绪来——没有爆炸。但如果你有正确的知识,你就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内制造核子反应。如何发现这个导致成功、高层次的禅定的秘密[公式]或[道路]呢?最简单的方法不是指认,不是采取一种立场,不是执著禅定内的任何东西。如果你认为:[我不想任何东西],这同样会引起障碍,使你的肌肉、神经系统或五脏六肺变成紧张或压缩。但知道如何直接进入禅定的人,很快就可以超越平常的标志和概念。
这种正确禅定的[秘密]知识,变成一种自我供应的启示来源,它不依赖于文字、概念或特殊的观点……没有[中心]。许多名词如[中央]、[立场]、[清晰]或[觉醒]等,是有用的,但仍然还很模糊,不足以描述禅定的内在过程。比方,如果我是[在中央],就表示我有立场,我属于某[一个]。就不要再企图去指认或判断这[一个]吧!变成[没有中心的]……没有主体、没有客体,没有中间。
在你和禅定之间,什么东西也没有……经验总是非常新、非常鲜、非常清晰、美丽和自然的……超越时间……但同时,却连绵不断。如果你思考这些品质,那么在修习禅定时,你也许会了解:不执着、不投射、没有立场、没有中央……清晰、崭新、自然。但只要文字和解释或怀疑和焦虑继续渗入你的禅定,禅定就在那一刻消失了。
我的一位上师曾经解释,伟大的斗士,如武士,在他们进入战争之前,都必须非常仔细地练习和考察每一个动作,他们必须事先把箭磨尖,并把每个姿势训练得完美无缺。一旦他们碰到敌人时,就不再需要练习了……他们已经完成准备。对于如何砍、如何计诱。一点疑问也没有……每一个动作都已经至善至美,毫无疑问。他们不再思考它,只是做它……每一个动作都自动地完美无暇。但如果你在禅定之中还想这想那,还怀疑和忧虑,那么真正的禅定就会消失了。当你在读书时,或当你只是在走路或坐下时,你必须停留在自发性的当下那一刻。一切都变成是练习和准备,直到你有充分的信心和毫无疑问为止。没有必要问它如何?它是什么?它是谁?……关于你的进步,没有必要把复杂和冗长的描述报告给你自己。只是完整直接地修禅,不要有任何限制或[第二念]。
缺少这种内心的态度或性格,开悟就变成一条很长的过程。每天,每一时刻,都要扩展你的内心开放性,觉醒就会自由而自然地产生。此外,再也不需要进一步的准备。也许你修习禅定二十年,仍然了无成就;也许你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禅定功深,境界高升。当你以这种开放性来修习禅定时,当你放下一切的疑闷和犹豫时,你就可以透过自发性的内心指引,自动地开始发现教法。另一方面,你也许会问:[为什么我们需要修六波罗蜜?为什么我们需要修助行?为什么我们需要观想?]所有这些问题的产生,就是因为我们无法深入内心禅定的秘密道路。但一旦你了解禅定,一旦你有了钥匙,那么不管你做什么,你就可以直觉地停留在那个觉醒的境界里。
禅定绝不是逃避这个世界的技巧或方法。禅定就像是我们的父母亲,是我们生命的起源。我们总是生活在这种意识之中,因为它是我们的内在性质……我们的家,并非另外一个地方。但通常我们都觉得与禅定分离,不了解这一点。如果我们学得正确地使用禅定,我们就可以触及我们的生命深处,没有藩篱隔绝……我们可以和我们的生命本体接触。
因此,不管发生什么,就与禅定为友吧!大多数时间我们都产生如此多的难题——我们不喜欢我们的身、我们的心或我们的人格。在禅定所产生的见解里,一切都那么美妙。不管我们怎么工作,不管我们怎么想,不管我们怎么谈——一切都蕴涵着美……每一个情境都自然有它的内在价值。如果我们能够把这种禅定的光带到日常生活中,一切都将变得快乐和更积极——不是僵固的或坚硬的,而是有弹性的和自发性的。当任何情境或条件都能够被接受时,生活就变得容易而光亮。
这些只是非常简单的开示,却很重要。从某一方面来说,禅定的达成并非多么困难,因为它就是你的一部份。但正确的禅定需要大智慧和苦修,否则你只是制造更多的概念、内心对话和揣测而已。如果你放了思想、放下了困难、放下了极端,那么你整个心的性质就是你的禅定。